2024年05月19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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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上银幕

孔夫子上银幕这年头,电影界流行着古装影片,据说是为了孤岛上的公子哥儿爱看的缘故。古装影片的题材大都从旧戏翻新,如“木兰从军”“琵琶记”“楚霸王”“武则天”……之类,旧戏动听的故事,几乎全都搬上了银幕。西太后也已拉了出来,释迦牟尼也已在编剧。最近又轮到了孔老夫子头上,孔夫子也上银幕了。“木兰从军”之类,旧戏本有,现在翻新,还不免闹出笑话来。(例如“木兰从军”的...

孔夫子上银幕

这年头,电影界流行着古装影片,据说是为了孤岛上的公子哥儿爱看的缘故。古装影片的题材大都从旧戏翻新,如“木兰从军”“琵琶记”“楚霸王”“武则天”……之类,旧戏动听的故事,几乎全都搬上了银幕。西太后也已拉了出来,释迦牟尼也已在编剧。最近又轮到了孔老夫子头上,孔夫子也上银幕了。

“木兰从军”之类,旧戏本有,现在翻新,还不免闹出笑话来。(例如“木兰从军”的影片竟出现了匈奴这国家来。)戏当然是戏,不能全部合事实,但终望与事实也不要相去十万八千里。电影也是教育工具之一,我们也希望它即使不能为教育界的功人,也不要成了教育界的罪人。那么,目前这等古装影片,究竟功罪如何呢?社会上自有定论,我们也不多想说。

如今孔夫子既然要上银幕了!如何上法,确是值得注意的。孔夫子本来早已是一般人所承认的至圣先师,一部分汉朝的学者替孔子又曾加上了“素王”的尊号,到清朝末年的今文家又把他当作了“教主”。孔夫子的地位,在过去真是至高无上。可是自从五四运动以后,大家觉得中国过去的社会都给儒家笼罩,以致二千年来不进步,因此喊出了“打到孔家店”的口号来,孔夫子又变成了攻击的对象,其地位也每况愈下。孔夫子原只是孔夫子,他并不像孙行者那样会摇身七十二变。过去的君王,把孔夫子当作了符护,把他抬到了三十三天,而孔夫子的学说也随着时代几次三番的变了质。康有为等辈说孔夫子曾玩过“托古改制”的把戏,曾假造故事来改革制度。这不免冤枉了孔夫子。孔夫子治学的态度非常的审慎,自称为“述而不作”的,也决不会杜造事实来骗人。可是后人拿孔夫子来“托古改制”,倒是事实,什么事情都拉到孔夫子身上去。最近胡适之先生又把孔夫子比做耶稣(见胡适《论学近著》),说是当时殷代亡国遗民心目中的救世者。孔夫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到现在,一般人还弄不清楚。不知这番孔夫子上银幕,究竟用怎样的姿态呢?

汉朝的学者把孔子当作“素王”,当然不是真相,清代末年的今文家把孔子当“教主”,这是“托古改制”的勾当。胡适之先生把孔子比做耶稣,依然是清朝末年今文家的玩意儿。孔夫子虽是殷代遗民,儒家的服装或许也是殷代的古装,可是孔夫子明明曾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夫子又以“不复梦见周公”为憾事,儒家本是把“从周”“法周”来做目标的,墨子碰到儒者公孟子时,曾对公孟子说:“子法周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儒家是效法周代的,我们并不能看出其中恢复殷朝的思想。所以我们觉得胡先生的理论依然不是孔夫子的真面目。那么孔夫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我们以为还不如称他“至圣先师”来得妥当些,换一个新名词,便是一个“大教育家”。

孔夫子自己所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便是他自己的写照。我们希望搬上银幕,要使这个写照全部不走样,才算得是真正的孔夫子。在西周的封建社会里,知识是贵族阶级的专利品,到孔夫子手里,才“有教无类”的把“知识”从贵族手里解放了出来。使“知识”普遍到民间去,这是孔夫子最大的贡献,使我们称他为“先师”,也是应该的。孔夫子所教的书,并不是他自己编的讲义,就是当时一般用的教科书——所谓“六艺”。他的教书,并不是像村学究那样一句一句的教死书,他是有教学法的,《诗》不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还可以“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孔夫子讲诗的本领,可说是一等的了。战国时代讲学的风气是他开创,诸子百家里他当然是个领导者。他在中国历代上自然有他特殊的地位,从前一般读书人把他当作“神”看待,当然要不得;目前有一般人专以攻击孔夫子为能事,也大可不必。在五四运动的时代,有些矫枉过正,这也难怪,到这时,尽可还他的本来面目了。我们希望上银幕的时候,要以本来面目出现才是。

孔夫子这样一位大教育家,在中国社会文化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可是我们知道他的生平事迹太少了。孔夫子的生平事迹,只有《史记》的《孔子世家》比较最可靠。孔子不但在理论方面发挥他的见解,而且还要实践。鲁国那时季氏太跋扈了,使孔夫子非常气愤,公山弗扰在费地反叛季氏的时候,要召孔夫子去帮忙,他意想去了。那时晋国的赵简子也同样的跋扈,当佛筭反叛赵简子的时候来召他,他竟也想去帮助,可知孔夫子不但是个理论家,也是个实行家。孔夫子几年在鲁国做大司寇的治绩,虽然也不免有后来儒家装饰的地方,想来也不会全无其事。孔夫子上银幕的时候,我们希望表现出他是个教育界而兼实行家的风度来。

目前,人们对于孔夫子的故事,最爱谈的要算是“子见南子”和“孔夫子吃饭”了。据《论语》上说,孔夫子一天见了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回来,哪知子路很不快,弄得孔夫子太过不去了。因此在子路面前赌起咒来,说:“我对于南子要有混账的心事,就天诛地灭!”这便是“子见南子”的故事。据《吕氏春秋》上说,孔夫子和他的门徒们困在陈蔡之间已经七天没有见饭了,好容易由颜回讨得了些粟回来煮饭。孔夫子看颜回煮了好一会,把锅盖揭了开来,用手在锅里掏了两指的饭来送进口里,这下便很伤了孔子的尊严,可是孔夫子没有说出口来。等到颜回把稀饭煮熟了,先掏了一碗陈在孔子的面前,孔子这时便开口说:“回呀!我刚才在梦见了我的父亲,有饮食要先敬了长上,然后再吃,你替我在露天为我的父亲献祭罢!”颜回赶快回答道,“先生今天的饭是不好拿来敬神的。我听先生说过粢盛必洁,今天的稀饭不干净,不好拿来敬神。”“为什么不干净呢?”“刚才我揭开锅盖的时候飞了一团烟渣进去,我赶快用指头把它拈了起来,但丢掉又觉得可惜,所以我便送进了口去。”这便是“孔夫子吃饭”的故事。从“子见南子”的故事看来,好像子路以为孔子好色,因此急得孔夫子赌咒。从“孔子吃饭”的故事看来,好像孔夫子以为颜回贪吃失礼,而彼此之间又是都做出了虚伪的样子。我们对于这类故事当然不必像清代学者那样替孔夫子强行辩护(例如崔东壁就以为“子见南子”一章是后人伪造掺入的),但也不必胡乱猜测。何况《吕氏春秋》上所载的故事,又难保不是后人所杜撰的。查《吕氏春秋》这书,原是吕不韦集了许多宾客所作,其中自然很多道听途说的故事。这些故事即使真有其事,也不是孔夫子一身最重要的事迹,我们希望上银幕的时候,也不要同小品文作家那样,“穷开心”专门在这些故事上发挥。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便是我们要请编剧者注意到这张影片的历史背景,免得同其它古装影片一样的胡闹。戏剧不是历史,我们当然不求他全部真实,如果全部真实,也不成其为戏剧了。可是也不能把历史背景,时代差得太远。弄得古不古,今不今,给青年们一个历史上的错谬的观念,这无疑的是教育界的罪人,同时也是国家的罪人。

我们希望编剧和演剧的人,对于孔夫子至高无上的大教育家的人格和修养,以及春秋时代的社会形态,一切衣食住行,都先得仔细慎重研究一下,且慢轻易着手!

(原刊《知识与趣味》1939年第1卷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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