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饿鬼》原文、注释、赏析

饿鬼

马永，齐人，为人贪，无赖，家卒屡空①，乡人戏而名之“饿鬼”。年三十余，日益窭②，衣百结鹑③，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人尽弃之。不以齿④。

邑有朱叟者，少携妻居于五都之市⑤，操业不雅。暮岁归其乡，大为士类所口；而朱洁行为善，人始稍稍礼貌之。

一日，值马攫食不偿，为肆人所苦。怜之，代给其直。引归，赠以数百，俾作本。马去，不肯谋业，坐而食。无何，资复匮，仍蹈旧辙。而常惧与朱遇，去之临邑。暮宿学宫，冬夜凛寒，辄摘圣贤颠上旒而煨其板。学官知之，怒欲加刑。

马哀免，愿为先生生财。学官喜，纵之去。马探其生殷富，登门强索资，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⑥，诬而控诸学。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诸生因而共愤，公质县尹。尹廉得实，笞四十，梏其颈，三日毙焉。

是夜，朱叟梦马冠带而入，曰：“负公大德，今来相报。”即寤，妾举子。叟知为马，名以马儿。少不慧，喜其能读。二十余，竭力经纪，得入邑泮⑦。后考试寓旅邸，昼卧床上，见壁间悉糊旧艺；视之，有“犬之性”四句题，心畏其难，读而志之。入场，适是此题，录之，得优等，食饩⑧焉。六十余，补临邑训导。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惟袖中出青蚨⑨，则作鸬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偶大令以诸生小故，判令薄惩，辄酷掠如治盗贼。有讼士子者，即富来叩门矣。

如此多端，诸生不复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肿聋瞆，每向人物色乌须药。有狂生某，锉茜根绐之。天明共视，如庙中所塑灵官状。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因此愤气中结，数月而死。

【注释】①屡空：常常贫困。②窭（jù）：贫困。③百结鹑：即悬鹑百结之意。鹌鹑的羽毛又短又花，很像褴褛的衣服，因以悬鹑、鹑衣比喻破烂的衣服。此指衣服破烂，补丁很多。④齿：并列，引为同类。⑤五都之市：五大城市，历代所指不同，此泛指繁华的都市。⑥劙（lí）：割。旧时街头有一种泼皮乞丐常自劙头皮或胳膊，诬人行凶以赖取钱财。⑦邑泮（pàn）：县学。科举时代，学童考进县学为生员（俗称“秀才”），叫入泮。⑧食饩（xì）：明清时期经考试取得廪生资格的生员享受廪膳补贴。亦即成为廪生。⑨青蚨（fú）：传说以母青蚨或子青蚨的血涂钱，钱用出去还会回来。后遂成为钱的代称。

【点评】此文用极具讽刺、漫画式的手法，入木三分地刻画了那种见钱眉开眼笑、没钱当作陌路的贪官丑相，“惟袖中出青蚨，则作鸬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此句细节描写生动、形象、传神，如葛朗台之于金子、严监生之于灯芯般成为不朽的经典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