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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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鬼写出新境界

七、写鬼写出新境界聊斋写鬼,“事或奇于断发之乡”,“怪有过于飞头之国”,根本不存在的鬼魂被蒲松龄写得活生生的​‍‌‍​‍‌‍‌‍​‍​‍‌‍​‍‌‍​‍​‍‌‍​‍‌​‍​‍​‍‌‍​‍​‍​‍‌‍‌‍‌‍‌‍​‍‌‍​‍​​‍​‍​‍​‍​‍​‍​‍‌‍​‍‌‍​‍‌‍‌‍‌‍​。在聊斋故事中,鬼魂的遭遇,鬼魂的追求,鬼魂的伦理难题,人鬼接触遇到的问题...

七、写鬼写出新境界

聊斋写鬼,“事或奇于断发之乡”,“怪有过于飞头之国”,根本不存在的鬼魂被蒲松龄写得活生生的​‍‌‍​‍‌‍‌‍​‍​‍‌‍​‍‌‍​‍​‍‌‍​‍‌​‍​‍​‍‌‍​‍​‍​‍‌‍‌‍‌‍‌‍​‍‌‍​‍​​‍​‍​‍​‍​‍​‍​‍‌‍​‍‌‍​‍‌‍‌‍‌‍​。在聊斋故事中,鬼魂的遭遇,鬼魂的追求,鬼魂的伦理难题,人鬼接触遇到的问题……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评论家常说:聊斋写鬼其实都是写现实世界人的遭遇,蒲松龄只是借鬼魂形式对人生做角度新颖的描写,鬼魂不过是人的哈哈镜,冥世不过是人世之倒影……这样对《聊斋志异》作思想分析固然必要,但仅仅是文学社会学分析的一方面​‍‌‍​‍‌‍‌‍​‍​‍‌‍​‍‌‍​‍​‍‌‍​‍‌​‍​‍​‍‌‍​‍​‍​‍‌‍‌‍‌‍‌‍​‍‌‍​‍​​‍​‍​‍​‍​‍​‍​‍‌‍​‍‌‍​‍‌‍‌‍‌‍​。文学是人学,是人的生活学和精神学,聊斋千奇百怪的鬼成为时代生活学和精神学的重要表现,不容置疑,但对聊斋鬼故事迷人的奥妙尚需进一步探究。

聊斋鬼故事之所以比纯粹的人间故事更能引起读者兴趣,盖因蒲松龄才大如海,妙笔生花,写鬼写出伦次,写鬼写出真性情,写鬼写出新境界。蒲松龄天才地创造出鬼魂的存在方式,如形体之冰冷,行动之虚飘,智慧之超前,对人生因果之洞若观火;创造出种种还魂模式,如借体还魂,白骨顿生生意;创造出阴世暂摄阳世的法则和阴司本身的法则。聊斋鬼故事时而鬼气森森,惊心动魄,时而温情脉脉,和煦可亲,像万花筒,变幻无穷,格外能引起人们的阅读兴趣。

看那些美丽女鬼

传统概念中,鬼阴冷可怕,向人索命追魂,女鬼则作祟世间男子,让他们丧命。世人怕鬼,是人之常情,是小说常规。《小谢》《聂小倩》《伍秋月》却用三个同树不同枝、同枝不同花的人鬼恋故事,写女鬼之美,之善,之能补过,之能抗争。

《小谢》的陶生不怕鬼,敢到有鬼出没的地方居住,作《续无鬼论》,宣称“鬼何能为”!他对深夜出现的鬼魂,毫不惧怕,“鬼物敢尔”!他深知,正心息虑必定可以不受鬼惑,甚至扬言:“小鬼头!捉得便都杀却!”这个以无所畏惧面目出现的陶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是富有智慧和心机的成熟男性。但当他跟两个美丽女鬼相知后,竟然心甘情愿地表示:愿为君死。

不怕鬼的陶生一个夜晚遇到女鬼小谢和秋容,她们不蛊惑他,不跟他上床,只跟他捣蛋,顽皮憨跳,无以复加,像顽童恶作剧,像六贼戏弥勒。陶生躺下时,一个“翘一足,踹生腹”,捋髭,批颊,大胆妄为;一个“掩口匿笑”,俏皮胆小。陶生读书时,一个“渐曲肱几上,观生读,既而掩生卷”,公开捣乱;一个“潜于脑后,交两手掩生目”,背后调皮。她们“以纸条捻细股,鹤行鹭伏而至”,像极轻巧的鸟儿行步,用纸条给人“细物穿鼻”。两个小女鬼偷书,送书,踹腹,批颐颊,细物穿人鼻,掩目阻读,都是现实生活中没有受过封建家教的活泼少女的举止,充满孩子气。但你还不能真把她们当成是现实少女,因为她们跟平常少女不同,她们“恍惚出现”,有灵动跳跃之美,含鬼影憧憧之意。而这鬼却又不能作祟,跟常人相遇时都处于弱势。二女鬼戏弄陶生,陶生“诃之”,她们连忙“飘窜”,哪是祟人厉鬼?分明是柔弱娇女。

小谢、秋容是兼而有之的“亦鬼亦人”,比人还要美丽还要可爱的女鬼。在古代文学中,还很少出现如此天真可爱的女鬼形象,如此绝无脂粉气、绝无道学气,不谙世事,率真任性的形象。北齐画家高孝珩作“苍鹰图”于壁,吓得鸠鹳不敢飞近,聊斋先生比画鹰驱雀的画家高明,画家画的是实际存在的鹰,蒲松龄写的是并不存在的鬼,而这女鬼,因为作者写得似可触摸,真实得像要从纸上走下来。

陶生不堪女鬼之扰,索性挑明“房中纵送,我都不解,缠我无益”。陶生的浩然正气感动了二女鬼,她们变而为陶生服务,给他做饭。陶生与二女鬼友情渐笃,干脆“设鬼帐”授徒,连男鬼三郎也成了他的学生。当陶生受到恶势力陷害时,二女奋起与恶势力抗争,从嬉不知愁到尝尽愁滋味。三郎到衙门替陶生申诉,鬼魂出现引起官府惊异;秋容在为陶生奔走途中,为城隍黑判摄去,逼充御媵,不屈被囚;小谢为救陶生,百里奔波,棘刺足心,痛彻骨髓。两个女鬼和陶生在同阳世阴间恶官斗争中,心心相印,陶生终于宁死也要二女之爱,“欲与同寝”“今日愿为卿死”。二女却“何忍以爱君者杀君乎”,拒绝同寝,追求同生。两个女鬼因为对陶生的感情而勾连,始而“争媚”,继而因为全力救陶生“妒念顿消”,一起还魂,和陶生结为连理。《小谢》将一个铁骨铮铮的书生和两个柔美女鬼的爱情写绝了,在这人鬼恋故事里蕴藏了很深的哲理。

小谢

《聂小倩》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书生宁采臣慷慨豪爽,洁身自好,他到金华,在一间寺院休息。深夜有个美丽女子要跟他亲热。宁采臣断然拒绝。少女拿来黄金,宁采臣把黄金丢到院子里。当夜发生了兰溪书生和仆人暴死的怪事。第二天女子又来,对宁生说:我见的人多了,像您这样刚强耿直,真是圣贤。然后说:她叫聂小倩,十八岁时死了,葬在寺外,被妖物威胁,用美色勾引人,摄取人血供妖物饮用。兰溪书生就是受她勾引后为妖物所杀,那用来诱人的金子是罗刹鬼的骨头。聂小倩告诉宁采臣:因为他不受美色和金钱诱惑,夜里妖物要派夜叉对付他,同寺的燕生能帮他免除灾祸。聂小倩请求宁采臣收拾她的遗骨,运回安葬。

聂小倩

宁生在燕生帮助下从妖物手下逃脱,把聂小倩遗骨发掘出,租船带回家,将坟墓建造在书斋外,祭奠道:“可怜你的魂魄孤苦伶仃,把你安葬在我的书斋旁,不让你受雄鬼欺凌。”祷告完了,聂小倩出现,愿随宁采臣回家,做小妾、丫鬟,无怨无悔。宁母却很客气地对小倩说:“小娘子愿意照顾我儿子,老身很高兴。只是我只有一个儿子,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鬼做妻子。”小倩乐意把宁采臣做兄长对待,承欢慈母膝下,侍奉嫂子、母亲。因宁妻长期卧病在床,宁母要亲自承担家务,辛苦得不得了,自从得到小倩,宁母很安逸,对小倩像对亲生女儿,忘记小倩是鬼。小倩刚来时不吃人间饮食,半年后渐渐喝点儿稀粥。没多久,宁妻病故,宁母想让儿子续娶小倩,又怕娶鬼妻对儿子不利​‍‌‍​‍‌‍‌‍​‍​‍‌‍​‍‌‍​‍​‍‌‍​‍‌​‍​‍​‍‌‍​‍​‍​‍‌‍‌‍‌‍‌‍​‍‌‍​‍​​‍​‍​‍​‍​‍​‍​‍‌‍​‍‌‍​‍‌‍‌‍‌‍​。聪明的小倩觉察到宁母心思,对宁母说:子女都是上天所赐,宁公子已被上天载入多福厚禄簿册,命中注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好儿子,不会因为娶了鬼妻就受到影响。宁母相信了小倩的话,跟儿子商量,宁生很高兴,宁家大摆筵席告诉亲戚朋友。有人要求见宁家的新媳妇,小倩爽快地盛装出来见客,满堂宾客反而都不怀疑小倩是鬼,以为是天仙。

聂小倩从祟人之鬼变活人之妻的过程,饶有情趣。聂小倩在小说里出现时,“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鬼妪恭维她“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聂小倩的美丽是祟人本钱,“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供妖饮”。如果有人不受美色吸引,聂小倩还有第二手,用钱,“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聂小倩在妖物胁迫下,“以投时好”祟人,是恶的,丑的,可憎的,真是“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她受宁采臣感化,弃暗投明,跟宁采臣回家,近朱者赤,像块璞玉经过琢磨,光彩显露:勤劳善良、任劳任怨、察言观色、善于辞令。对宁母,像对亲生母亲一样孝敬、依恋;对宁采臣,既像对长兄一样恭敬又像小鸟依人般亲切……蒲松龄用两个细节写聂小倩“人性”激活和“鬼性”消失:其一,聂小倩从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到能喝点稀粥,跟常人吃饭无异;其二,聂小倩从惧怕燕生剑袋到主动把剑袋挂到卧室,跟惧怕剑袋的恶鬼彻底划清了界限。女鬼聂小倩人性日渐表露,鬼性日渐湮没,终于脱胎换骨。小说开头写聂小倩美,是女鬼祟人之美。结尾聂小倩仍然美,也仍然是鬼,人们却怀疑她是仙。从鬼到仙,从恶到善,一念之差,是《聂小倩》这个鬼故事给我们的启示。

《伍秋月》的人鬼恋,建立在宿命基础上。伍秋月和王鼎在小说开头就上了合欢床,然后,一人一鬼共同与荆天棘地的黑暗世界搏斗。王鼎通过伍秋月进入冥世,两次杀掉冥役。第一次,是他在随秋月漫游冥世时偶然遇到刚死的老兄王鼐,冥世衙役拘着王鼐“索贿良苦”。王鼎怒不可遏,决杀二隶。第二次,是冥世府衙将伍秋月抓去,隶卒调戏秋月,王鼎“一役一刀,摧斩如麻”。在《伍秋月》里,冥世确实成了现实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冥役索贿枉法,猥亵女囚,乃现实社会黑暗吏治的倒影。王鼎杀冥役,是百姓对黑暗吏治深恶痛绝的浪漫性惩戒。王鼎杀掉冥世恶役,带老兄逃回人世,按伍秋月提示,七日“勿摘提幡(吊孝标识)”,给冥世追捕者错觉,让他们以为王鼐还在冥世,王鼐竟然就这样复活了。一个柔弱女鬼的雕虫小技,竟然骗过冥王、判官、黑白无常,真是不可思议。

伍秋月复活,则是对六朝小说沉魂复生模式诗意化再创造。《搜神后记·李仲文女》写葬于武都郡北的李女本应复活,因发棺太早,结果“女体已生肉,姿颜如故”,腿脚没长好,只好含恨永沉阴世。按六朝小说原则,沉魂复生,有严格“定数”,不可违拗,否则万劫不复。伍秋月命定的复活正如她所说的“此有定数。妾待月尽,始是生期”。可是王鼎杀了冥役,要逃脱冥中惩罚,必须违反“定数”,提前复生。按六朝小说模式,提前复生的结果会永陷地下,成为枯骨,然而伍秋月却成功复活,这是王鼎忘我的爱的胜利:王鼎按照伍秋月约定的地点挖开坟墓,将梦中得到的符粘在女尸背上,“夜辄拥尸而寝,日渐温暖,三日竟苏”。秋月复活后,骨软足弱,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因体弱,家务活儿不能干,走十步外,就得有人扶着。这反而带来了封建士子梦寐以求的弱不禁风之美。

《小谢》《聂小倩》《伍秋月》都是人鬼恋故事,其中所写女鬼之美,各有不同风采;女鬼之善,各有不同表现。祟人女鬼改恶从善,受压迫女鬼奋起抗争,构成聊斋鬼故事最有魅力的篇章。女鬼特有的凄美,人鬼恋的缠绵悱恻,构成小说闪光点。类似故事,还有《连琐》《巧娘》《莲香》《水莽草》等。

鬼中之鬼和灵肉分离

除了大量与六朝小说相似的人鬼恋故事外,聊斋先生还创造出“鬼中之鬼”即的故事,创造出冤魂被摄,灵魂肉体分离的故事,可谓奇而又奇。

据《五音集韵》:“人死为鬼,人见惧之;鬼死为,鬼见怕之。若篆书此字贴于门上,一切鬼祟,远离千里。”在迷信传说中,鬼变成,则永世不能轮回再生。《章阿端》写了鬼中之鬼,鬼畏聻,写得古怪、奇特、神秘,宛如西方哥特式小说。点评家说:“鬼中之鬼,演成一派鬼话。”“死后又死,死到何时?”“鬼复有死生,荒唐极矣。”在古小说“鬼”类型中,《章阿端》值得注意。

章阿端

章阿端误嫁荡子,受尽折磨,愤愤夭逝。她柔弱无依却善良多情,她与戚生交好,戚生怀恋故妻,求阿端从冥世招来,阿端非但不吃醋,还赞赏戚生“君诚多情,妾当极力”,千方百计让戚生夫妇团聚。可叹的是,章阿端刚刚享受一点儿和戚生“桑中乐”的幸福,就被刚愎不仁的丈夫死追硬缠,“白骨俨然”地变成了,不仅失去人世生活权力,还丧失了做鬼权力​‍‌‍​‍‌‍‌‍​‍​‍‌‍​‍‌‍​‍​‍‌‍​‍‌​‍​‍​‍‌‍​‍​‍​‍‌‍‌‍‌‍‌‍​‍‌‍​‍​​‍​‍​‍​‍​‍​‍​‍‌‍​‍‌‍​‍‌‍‌‍‌‍​。阿端受夫追索,对戚生“以首入怀,似畏扑捉”,哀怨悲切。戚妻为阿端办鬼道场,使之“将生做城隍之女”,让阿端再回到鬼世界,对她的不幸充满了同情。阿端的不幸,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封建社会受压迫少女的遭遇,有一定思想价值。而阿端由鬼变的状态,“面庞形质,渐就澌灭”,将原来子虚乌有的事描绘得如在目前,变“不近人情”为“似近情理”,说谎而把谎话编得圆,构成故事魅力。

蒲松龄创造了一个个跟鬼打交道的“狂生”形象。《小谢》里的陶生,《聂小倩》里的宁采臣,《伍秋月》里的王鼎,都是这类人物。《章阿端》的戚生也极有神采。他有这样的话:“馁怯者,鬼益侮弄之;刚肠者,不敢犯也。”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敢在众人“以怪异相聒”时“盛气襆被”住进荒园。对鬼,他一点儿不怕,倒说:“小生此间之第主,候卿讨房税耳。”狂生口吻毕肖。对神情婉妙的少女章阿端,他竟然“裸而捉之”,马上“强解裙襦”。章阿端帮他把妻子从阴世招来后,他“禁女勿去,留与连床,暮以暨晓,惟恐欢尽”。戚生虽放荡不羁,对妻子却有深情。戚妻眷恋丈夫,宁可继续做鬼,不乐意“将生贵人家”,一再贿赂押生者,不要让她重新投胎,以求得与丈夫团聚。情之所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戚妻因情而乐意长死,是聊斋写尽至情的又一新蹊径。

梅尧臣主张,写诗要“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聊斋写鬼巧妙,似确有其事。《长治女子》写道士看上美丽的陈女,诱引她的灵魂出窍,杀害陈女肉体,再戕害利用其灵魂进行犯罪活动。陈女灵魂出窍过程,灵魂与肉体分离的过程,写得惊心动魄而入情入理。

按传统说法,人的生辰八字对人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道士先向算命者骗取了陈女的生辰八字,然后做法诱引陈女灵魂离开身体:陈女“忽觉足麻痹,渐至股,又至腰腹,俄而晕然倾仆”。似乎陈女灵魂由足部开始徐徐离开身体。道士捉而捺之,陈女欲号,却喑不能出声。道士以利刃剖女心,女“觉魂飘飘离壳而立”,人的灵魂与躯壳之间互相感受,似幻似真。从此,被剖心而去的陈女躯体给道士抛在牛头岭,陈女之心也就是灵魂,却在她自己观察下,被道士导入了木人:“视道士以己心血点木人上,又复叠指诅咒,女觉木人遂与己合。”从此,有着陈女灵魂的木人,变成道士手中犯罪的工具。道士掌握陈女的灵魂为他的非法活动服务:“今遣汝第一差,往侦邑中审狱状。去当隐身暖阁上。倘见官宰用印,即当趋避。”道士还令陈女灵魂限时返回,否则即以钉刺其心,“使汝魂魄销灭”。陈女为道士所遣,“飘然遂去”。“飘然”二字,加重魂游的气息。但是,鬼魂惧怕官印,“女未及避,而印已出匣,女觉身躯重耎,纸格似不能胜,嚗然作响”。道士机关算尽却算了自己性命,他以为木人可以在顶棚站立,结果冤魂之重却令棚顶迸裂,陈女的冤情得到申雪,道士受到应有惩罚,陈女投胎为县令之女。

长治女子

《长治女子》写由他人摄魂并驱使灵魂进行犯罪活动,是蒲松龄创造的特有灵魂存在方式。在中国古代小说中,还没见到类似描写。

饿鬼和虚肚鬼王

蒲松龄最后功名是岁贡,得儒学训导衔,也就是县学副教官,且是“候选”,要等到有空额时才能上任。因年过七旬,他一直没机会赴任。妙不可言的是,聊斋竟写了位上任的儒学训导,坏事做绝,洋相出尽,这就是聊斋名篇《饿鬼》。

饿鬼

临邑训导朱某的前世是绰号“饿鬼”的马永。此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市面上抢东西吃:“衣百结鹑,两手交其肩,在市上攫食。”他为什么这般乞丐相?因为坐吃山空。有位好心的朱叟送钱给他做本钱谋生,也被他“坐而食”尽。这个百无一是的马永却和临邑学官一拍即合:马永因为怕遇到自己的恩人朱翁,就跑到临邑,晚上住在学宫里,因为冷,竟然摘下雕像贤人头上的旒,烧了取暖,被教官抓住,“怒与加刑”。马永便向教官表示:“愿为先生生财。”二人达成肮脏交易:由马永去敲诈有钱的学生,以刀自劙,再诬告学生,让“学官勒取重赂,始免申黜”。这样做了几次,引起公愤,被秀才们揭发。县官把马永打了四十大板,枷号示众。三天后,马永死于狱中​‍‌‍​‍‌‍‌‍​‍​‍‌‍​‍‌‍​‍​‍‌‍​‍‌​‍​‍​‍‌‍​‍​‍​‍‌‍‌‍‌‍‌‍​‍‌‍​‍​​‍​‍​‍​‍​‍​‍​‍‌‍​‍‌‍​‍‌‍‌‍‌‍​。朱叟夜里梦到马永穿着官服来到自己家。第二天,妾生子,朱叟知道儿子是马永再世为人,取名“马儿”,到二十多岁,马儿先做了秀才,后食饩(享受朝廷补贴),六十多岁时,做了临邑训导。

蒲松龄创造性地运用轮回观念。按照佛教轮回观,今生作恶,来世变畜生,今生积德,来世有官禄。蒲松龄反其道而行之,让前世坏事做尽的马永来世为学官。可见学官前世猪狗不如。这位临邑训导,前世是“饿鬼”;投胎朱(音谐“猪”)家,朱家恰好还“操业不雅”(贱业),为“士类所口(诟骂)”;朱叟还给他取名叫“马儿”仍然不是人;他之所以在岁试中考得好,不是因为用功,更不是因为学问好,而是因为他考前无意中在旅店看到题目是“犬之性”的文章,就将此文章熟记于心,考试时,恰好就考了这样的文章……前身是马,投生到操贱业的猪(朱)家,在狗身上做文章升上去,一概是畜类勾当,真是嬉笑怒骂、冷嘲热讽到极点。更丑恶的是训导的日常表现:“官数年,曾无一道义交。”畜生还能有什么道义可讲?“惟袖中出青蚨(钱),则作鸬鹚笑,不则睫毛一寸长,棱棱若不相识”。见钱眼开,不论何人,只要有钱,他就笑得嘎嘎的,像吞到鱼的水鸭子。否则就“正经”极了,“威严”极了,耷拉下眼睛,像根本不认识你。这个理应护庇学子的学官,把学子当成摇钱树,把学宫变成陷人坑。只要县令以学子的小错误要求给予轻的惩罚时,他这个教官就狐假虎威,借题发挥,“酷掠若治盗贼”。对学子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一旦有与学子争讼者,立即成了他的财神。最后,此人终于被恨透了他的“狂生”捉弄,用茜草染成红胡须,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鬼”样子,气得“数月而死”,永远去做饿鬼了。

鲁迅先生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学官是饿鬼转世,当然不是生活中的真实,却把生活本质揭示得更加触目惊心。

《考弊司》是《饿鬼》姐妹篇。读书人在虚肚鬼王所辖的考弊司下生活,和在“饿鬼”式学官治下生活一样,暗无天日。

“考弊司”顾名思义,是考察弊端的所在,它却成为魍魉虐人、藏污纳垢的场所。这个司挂羊头卖狗肉,司中所作所为和它自己的门面南辕北辙。

考弊司高广的堂前,有两个石碑巍然而立,上写着笆斗大的绿字:“孝弟忠信”“礼义廉耻”。堂上的大匾是:“考弊司”。楹间一联为:

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

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古代的学校,夏代称“校”,殷代称“序”,周代称“庠”,上士、中士、下士本是周代的官名,指各类读书人。对联的意思是:考弊司这一阴间学府最讲究以“德行”(道德品质,亦即孝弟忠信、礼义廉耻)来教育学生,各类读书人都在鬼王管辖下学习礼乐。

何等正经!何等森严!何等冠冕堂皇!

然而,是什么人活动在这个地方?是个卷发,鲐背,鼻孔撩天,其唇外倾、不承其齿的鬼王!他的随从都是些什么人?是虎首人身,狞恶如山精。这些人不仅面目可憎,行事更是令人憎恨:凡是前来晋见鬼王者,除了“丰于贿”(交了许多钱)的人可以免除外,鬼王一概要从学子身上割下一块髀肉。秀才因无钱行贿,竟被割得“大嗥欲嗄”。

考弊司的外表和内里如此天差地别。一边是封建统治者时时标榜的庄严的道德说教,一边是封建统治者时时施行的、残酷的吃人生涯。闻人生目睹鬼王割髀肉的惨状,去向阎王告状,残暴的鬼王被抽去善筋,像杀猪一般地惨叫。

然而,惩治一鬼王,奈整个腐朽社会何?转眼工夫,闻人生又落入“花夜叉”手中。闻人生钟情于“容妆绝美”的柳秋华,二人“欢爱殊浓,切切订婚嫁”。“既曙”,老鸨来逼索金钱。闻人生没钱,鸨儿立即变脸,用“曾闻夜度娘索逋欠耶”嘲弄。柳秋华“蹙”,信誓旦旦订婚嫁的她“不作一语”。闻人生的衣服被鸨儿剥去,还说:“此尚不能偿酒直耳。”闻人生想与秋华“再订前约”时,美丽的妓女“自肩以上化为牛鬼,目睒睒相对立”。什么爱情,什么订终身,都是骗局,都是为了金钱。

考弊司

《考弊司》写闻人生在妓院的遭遇,表面看来,与考弊司是两个不相干的情节。鬼王是鬼王,妓女是妓女。实际上,二者有机联系着。甚至可以说,妓院是对考弊司的巧妙反衬。妓女向嫖客索钱,无钱便“解衣为典”,与鬼王割髀肉相比,妓女不仅要宽容得多,而且在秀才叱骂后,又将衣服奉还。考弊司主割秀才髀肉却要苛刻得多,连鬼王前世的祖父辈闻人生去说情,都被鬼王断然拒绝:“色变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气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语。”不管多么密切的关系,都没有孔方兄的关系硬。鬼王的贪婪和无耻远远超过了低贱的妓女。作为销金窟的妓院跟考弊司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考弊司》“惨惨如此,成何世界”这句话,一直被研究者作为最典型的语言经常引用。

《饿鬼》和《考弊司》,再加上《席方平》等阴司告状的故事,阴世的乌烟瘴气,被蒲松龄写绝了。

夫权,在阴司继续

人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作家也不可能离开自己所处的时代和所受的教育,所接受的伦理。蒲松龄是封建思想非常鲜明的作家,这特别表现在他的夫权至上观念上。世俗社会男人在家庭中的主人地位从不能动摇,即使到了阴世,男人的夫权仍神圣不可侵犯。蒲松龄向来主张寡妇守节。他曾写过《请表一门双节呈》,要求旌扬“两世两孀”,对丈夫“矢心不二,之死靡它”的节妇,以便“千秋闺阁,遥闻烈女之风”,“闺门女子,咸知贞妇之荣”。他认为,“治化体隆,首推节烈”,将宣扬节烈看作维护封建秩序、宣扬封建道德的重要方面。在聊斋故事里,红杏出墙的寡妇受到严惩,忠于夫君的女子得到奖励。这构成在当代人看来十分难以理解、非常另类的鬼故事。

《金生色》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不守妇节的木氏遭受了惨重的污辱,丢人现眼,命丧黄泉。教唆木氏与人通奸的邻妪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儿妇被辱并被杀,自己被杖毙。木氏父母因不按妇德教女,名誉扫地,家产荡尽。一个寡妇红杏出墙的事件导致如此广泛的株连,如此残酷的杀戮,令人发指。

木氏在丈夫生前信誓旦旦,对生病的丈夫“甘词厚誓,期以必死”;丈夫尸骨未寒,她披麻戴孝期间,就涂脂抹粉(“缞绖之中,不忘涂泽”),想丢下不满周岁的孩子改嫁。她的婆婆接受儿子告诫,答应她再婚,但要等儿子入土后。偏偏风水先生说其夫一年后才可入土。淫乱的木氏就急不可待,在丈夫灵柩停放家中的情况下,与无赖私通。她的婆母一再忍让:“以其将为他人妇,亦隐忍之。”一个放荡的儿媳,遇到一位宽厚的婆婆,看来这“出墙的红杏”可高枕无忧。然而木氏丈夫金生色的鬼魂却忍无可忍,担任起了捉奸角色。

金生色

鬼魂捉奸,被蒲松龄写得绘声绘色。木氏与董贵“两情方洽”时,“闻棺木震响,声如爆竹”,接着,住在外间的丫鬟看见已死了的金生色从放棺材的幛后出来,带剑闯入寝室。然后,丫鬟见奸夫董贵裸奔而去,死者金生色“捽妇发亦出”,“妇大嗥”。金生色揪着赤条条的木氏回到娘家的桃园后,放火烧木家,将人引向桃园,木家的人误射木氏导致她死亡。教唆女儿改嫁的木家在女儿奸情暴露后倾家荡产,还不得不向金母求赦。奸夫董贵裸奔后,藏到替他拉皮条的邻妪家,恰好邻妪儿子外出,董贵顺手牵羊,淫其儿妇。儿妇睡梦之中还以为是丈夫归来。邻妪儿子归来,怒而杀董,不得已杀妇。妇兄起讼,邻妪拉皮条之事败露,被官府杖毙。鬼魂捉奸,不贞的寡妇死到自己家人手中,教唆女儿不贞的木家破产,淫徒被杀,牵线搭桥的三姑六婆害人害己。按照“异史氏曰”,“金氏子其神乎”。古代小说“捉奸”场面比比皆是,鬼魂捉奸且捉得如此高明,还不多见。

金生色鬼魂捉奸,表现出强烈的、至死不休的夫权观念,而女人也有同样强烈的占有欲。《鬼妻》写已经死了的妻子不让丈夫另娶,丈夫跟新妇同床,鬼来殴打新妇,骂她“占我床寝”。鬼妻不肯退出历史舞台,倒也蛮有意思。而蒲松龄的处理就跟《金生色》完全不同,用桃木把亡妻的坟墓钉住,这个人死心不死的亡妻再也不能出来干扰丈夫了。聊斋先生,这位男女有别、男尊女卑的忠实信仰者,对男对女,总有两本账。

蒲松龄肯定也看到,守寡的妇女,特别是青春孤守而没有孩子者,何等悲惨,何等无助,何等凄凉!所以,他创造了《土偶》故事,让一个青春守节的女性以自己的痴心感动了冥世,将其丈夫放归,与她生下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土偶》中的王氏当然是节妇,她之守节,主要不是出于节烈观,而是因为她与丈夫“琴瑟甚敦”,不肯移情别恋。她“命塑工肖夫像,每食,酹献如生时”,与拟话本《乐小舍拼生觅偶》的情节类似。按惯例,丈夫的父母应该是逼迫其守节者,《土偶》中王氏的父母、翁姑却都通情达理,劝她再醮,倒是王氏自己“以死自誓”,这就更显出她的真情。王氏的缱绻之情、苦守之志,终于感动了冥世,将其夫放回阳世。她塑的丈夫的土偶忽然“欠伸而下”,“暴长如人”,与王氏生一子接续香火。冥司成了与人为善者,既免除了马氏绝嗣之惩罚,又允许人鬼“燕好如平生”。土偶生子当然是怪异的,肯定要受到世人嘲笑。蒲松龄又创造出一个博学多识的县令,判断王氏子果然是土偶亲生,这县令用了两个方法:一是“闻鬼子无影,有影者伪也”,王氏子在日中“影淡淡如轻烟然”,说明确实是鬼魂所生;二是“刺儿指血付土偶上,立入无痕”,抹到其他土偶上,“一拭便去”,类似现代科学的基因鉴定法。更有意思的是,几年后儿子长得“口鼻言动,无一不肖马”。真是守节之妇感天动地了​‍‌‍​‍‌‍‌‍​‍​‍‌‍​‍‌‍​‍​‍‌‍​‍‌​‍​‍​‍‌‍​‍​‍​‍‌‍‌‍‌‍‌‍​‍‌‍​‍​​‍​‍​‍​‍​‍​‍​‍‌‍​‍‌‍​‍‌‍‌‍‌‍​。

土偶

在《聊斋志异》中,“无后”是人生最大惩罚。土偶给王氏留下一个儿子是天报善人。土偶离去,王氏又留在漫长岁月的苦寂之中,留在无尽的思念回忆之中。她的精神痛苦,子嗣至上的蒲松龄哪儿管得过来?

《阎王》写阴司对阳世妒妇的处置,其实也是维护夫权。李久常因为偶然的机会到了阴世,看到嫂子手足被钉在墙上,很奇怪。阎王告诉他:因为她是个泼悍妒妇,三年前,你哥哥的小妾生孩子时,她把针刺到小妾肚子里了,到现在小妾的肚子还经常痛。阴司惩罚你的嫂子,就是要让她改正。李久常回到阳世,嫂子正在骂小妾,李劝嫂子:你生恶疮,就因为你嫉妒。嫂子开头还口舌锋利地讽刺李久常,李一句“针刺人肠,宜何罪”,嫂子战惕不已,立即告饶:“吾不敢矣。”从此改弦更张,成了一个容忍小妾的贤妻。蒲松龄在“异史氏曰”里说:“或谓天下悍妇如某者,正复不少,恨阴网之漏多也。余谓:不然。冥司之罚,未必无甚于钉扉者,但无回信耳。”

李久常进入冥世,时空转换突兀奇特,没有病亡、勾魂、入梦等前奏,“路傍有广第,殿宇弘丽”,一下子,一个大活人就从阳世跳到阴世!是所谓“肉身入冥”。传统写法应出现的牛头马面、判官小鬼一概不见,仅有“青衣”带路。篇名“阎王”,文中反复出现“冠带类王者”,却不直呼冥王。王者气象威猛而无丝毫青面獠牙的鬼气。似人实鬼,笔墨闪烁。这种冥世现实化的处理,还表现在作家异想天开,将本应在人死后施行的惩罚用于阳世:嫂子在阳世“臂生恶疽”,就是因为她已经被冥世“手足钉扉上”了。而惩罚嫂子,是为了保护哥哥纳妾生子的“神圣”权力。

阎罗薨和考城隍

阎罗殿常常是聊斋先生表现为理想的惩恶扬善的地方。

《汤公》写人弥留之际的忏悔:从儿童时代到死前所有琐琐细细、早就忘了的事都涌到心头,像潮水一样在心头翻滚,想到办过的一件善事,心头就清凉宁帖;想到办的一件坏事,心头就懊恼烦躁,心里像油锅似的。

所有到过阴司的,不管是暴病而死,如《王兰》《刘全》,还是梦中入冥,如《王大》《薛慰娘》,还是肉身入冥,如《阎罗宴》《湘裙》,还是无意中掉到冥世,如《龙飞相公》……无一例外,都要在冥间接受善善恶恶的再教育,从此洗心革面,隐恶扬善。

阎罗殿常被表现为最公正无私的地方:

《李伯言》写沂水李伯言素来正直有肝胆,他暴病而死后,到冥间审案,先看到一个私良家女82人的恶棍被炮烙:“空其中而炽炭焉,表里通赤”;然后审王生买婢致死案,李伯言因为王生是自己的亲家,心中存左袒之意,马上就受到了惩罚:“李见王,隐存左袒意,忽见殿上火生,焰烧梁栋。李大骇,侧足立,吏急进曰:‘阴曹不与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则火自熄。’李敛神寂虑,火顿灭。”蒲松龄在篇末说:阴司之刑,比阳世惨重;责罚比阳世苛刻,但阴司没有走后门、拉关系、说情等事,所以虽然处罚重,受罚者无怨言。谁说阎王殿没有天日?只怕阎王殿的正义之火,不能烧到民间的衙门上。

《阎罗薨》尤有代表意义。故事里的魏经历是兼职阎罗。人在阳世生活,却梦断阴司事。巡抚大夫为了自己在阴司的父亲,向魏经历求情。巡抚之父生前任总督,曾误调军队,导致全军覆没,此事由魏经历审问。魏经历虽然向巡抚声明“阴曹之法,非若阳世懵懵,可以上下其手”,但终因顶头上司求情,情面难却,答应审案时带巡抚到现场偷听。魏阎罗审案审得很公平,为了平民愤,他下令把巡抚之父丢到油锅里炸上一遭。不料巡抚见此,非常伤心,“痛不可忍,不觉失声一号”。这“一号”的结果,竟然让兼职阎罗受到了严惩,“及明,视魏,已经死于廨中”,大概是被阴司召去追查徇私舞弊之罪了。

阎罗还常对历史人物加以处治,《阎王》写阎王闲暇无事,把曹操拉出来打上几十大板。《阎罗》则写送明代忠臣升天:“沂州徐公星,自言夜作阎罗王。州有马生亦然。徐公闻之,访诸其家,问马:‘昨夕冥中处分何事?’马言,‘无他事,但送左萝石升天,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云。”左萝石即左懋第,山东莱阳人。因父亲葬在萝石山上,遂以萝石为号。他崇祯四年(1631)中进士,官至户科给事中,南明弘光时,以兵部侍郎衔北上与清议和,被清兵羁留。明亡后,左萝石拒不投降清人,被杀害。当时人们誉为“明末文天祥”。左萝石罹难时,蒲松龄只有七岁。《阎罗》用“天上堕莲花,朵大如屋”颂左萝石升天为佛,莲花即莲花型佛座,是成佛的象征。蒲松龄用阎罗障眼,热情讴歌明代忠臣,新颖别致​‍‌‍​‍‌‍‌‍​‍​‍‌‍​‍‌‍​‍​‍‌‍​‍‌​‍​‍​‍‌‍​‍​‍​‍‌‍‌‍‌‍‌‍​‍‌‍​‍​​‍​‍​‍​‍​‍​‍​‍‌‍​‍‌‍​‍‌‍‌‍‌‍​。

整部《聊斋志异》首篇是《考城隍》,写的是跟蒲松龄姊丈之祖宋某的传闻:他病卧时,见人牵着白颠马请他赴试,主持考试者竟然有关羽,考题是“一人二人,有心无心”,宋某的文章里写“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受到夸奖,派他做河南城隍。宋某这才发现,自己参加的是阴司的考试。他以老母在堂请求阴司宽限自己,关公通情达理,再给阳寿九年,奉养老母,以终天年。九年后,宋某老母去世,安葬老母后,宋某“浣濯入室而没”。清代的聊斋点评家认为,一部大书,以《考城隍》开篇,带有寓言性,“赏善罚淫之旨见矣”。

考城隍

如果硬说阴司题材是蒲松龄发明创造,当然是文学研究中把脑袋埋进沙堆的鸵鸟。蒲松龄之前,死而复生、人鬼之恋、完整的阴司、多彩多姿的鬼魂,早被前辈作家创造出来。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前人占领的疆域越广,继承者要开拓版图越难。而蒲松龄不是守成之主,他是光大前业之君,他异曲同工,他后来居上,他别开生面,他善于寻找新的描写对象,善于熔铸新的艺术世界,善于从他人看过一千遍的东西看出全新成分。在这位天才小说家身上,有一种现代科学都无法明辨的能力。这能力,总是能把他送到他人没有到过的地方,采到灵芝、仙桃、人参果。聊斋鬼故事之奇妙,之丰富,之蕴含深刻,就像元稹评价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

冯镇峦《读聊斋杂说》说得好:“读聊斋不作文章看,而作故事看,便是呆汉。”

读聊斋不作文学经典读,而当民间故事看,难道不是呆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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