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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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洋相大全

十一、书生洋相大全人们经常注意《红楼梦》“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世纪末”情绪,其实在《聊斋志异》中世纪末情绪已出现,且主要表现在应是时代良心、应决定时代道德取向的知识分子身上​‍‌‍​‍‌‍‌‍​‍​‍‌‍​‍‌‍​‍​‍‌‍​‍‌​‍​‍​‍‌‍​‍​‍​‍‌‍‌‍‌‍‌‍​‍‌‍​‍​​‍​‍​‍​‍​‍​‍​‍‌‍​‍‌‍...

十一、书生洋相大全

人们经常注意《红楼梦》“忽喇喇似大厦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世纪末”情绪,其实在《聊斋志异》中世纪末情绪已出现,且主要表现在应是时代良心、应决定时代道德取向的知识分子身上​‍‌‍​‍‌‍‌‍​‍​‍‌‍​‍‌‍​‍​‍‌‍​‍‌​‍​‍​‍‌‍​‍​‍​‍‌‍‌‍‌‍‌‍​‍‌‍​‍​​‍​‍​‍​‍​‍​‍​‍‌‍​‍‌‍​‍‌‍‌‍‌‍​。从许多聊斋书生身上,你再也看不到屈原宁赴湘流葬身鱼腹不以皓皓之白蒙尘的高洁,看不到庄子把宰相位置看成“腐鼠”的清高,看不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躬耕田亩的骨气​‍‌‍​‍‌‍‌‍​‍​‍‌‍​‍‌‍​‍​‍‌‍​‍‌​‍​‍​‍‌‍​‍​‍​‍‌‍‌‍‌‍‌‍​‍‌‍​‍​​‍​‍​‍​‍​‍​‍​‍‌‍​‍‌‍​‍‌‍‌‍‌‍​。聊斋许多书生不再立德立功立言,不再是社会良知,不再有傲骨志气,也不再胸藏万卷,下笔千言,目光远大,飘逸清高,而是见利忘义甚至见钱眼开,成了利欲熏心的禄蠹,拍马钻营的小丑,吹吹乎乎的牛皮大王,不知夫妇情为何物的呆子,绣花枕头一包草,甚至干脆成了梁上君子,真是丑态毕露,洋相出尽​‍‌‍​‍‌‍‌‍​‍​‍‌‍​‍‌‍​‍​‍‌‍​‍‌​‍​‍​‍‌‍​‍​‍​‍‌‍‌‍‌‍‌‍​‍‌‍​‍​​‍​‍​‍​‍​‍​‍​‍‌‍​‍‌‍​‍‌‍‌‍‌‍​。

飞黄腾达白日梦

聊斋书生成了眼中只有“金榜”的功名狂。王子安的白日梦是典型。

王子安是东昌府名士,科举考试多次考不中。乡试发榜时,他喝得醺醺大醉躺到卧室里。有人来说:“报喜的来啦!”(“报马来!”)王子安踉踉跄跄爬起来,说:“赏钱十千!”家人知他醉了,骗他说:“只管睡,赏过啦。”一会儿,又有人说:“您中进士啦!”王子安大喜,跳起来喊:“赏钱十千!”家人又骗他:“赏了。”又过一会儿,有人进来说:“您在金銮殿经过皇上面试点了翰林啦,长班(随从)在这。”(“汝殿试翰林,长班在此。”)王子安看到两个穿戴整洁的人在床前叩头,立即喊:“快赏长班酒饭。”家人又骗他,说赏了,却暗笑他醉得厉害。王子安想:既然做了翰林,不可以不出去向乡里们炫耀一番,大叫:“长班!”等了好一会儿,长班才来,王子安捶床大骂:“愚笨的奴才,跑哪儿去了?”长班愤怒地说:“穷酸无赖!跟你开玩笑哩,真骂?”(“措大无赖,向与尔戏耳,而真骂耶?”)王子安火了,跳起来扑长班,打落了他的帽子,自己也跌到床下。妻子进来,扶他起来,说:“怎么醉成这样子!”王子安说:“我的长班太可恶,得好好惩罚他。”王妻笑了,说:“家里只有我这老婆子,白天给你做饭,晚上给你暖脚,哪来长班伺候你这把穷骨头?”(“家中止有一媪,昼为汝炊,夜为汝温足耳,何处长班,伺汝穷骨?”)王子安如梦初醒,才知道所有事都是虚幻的。他找到门后边,发现长班戴的红缨帽,像小酒杯大小。王子安知道自己上了狐狸精的当,感叹:“过去人给鬼捉弄、调侃,我今天给狐狸精耍了一把。”(“昔人为鬼揶揄,吾今为狐奚落矣。”)

王子安这种类似于精神病的心理状态,源于生活中长时间的期待和压抑。王子安是东昌名士,科举功名中却处于最底一层,是秀才,跟蒲松龄一样。进士、翰林是读书人飞黄腾达的巅顶,是王子安心中的梦想,但如果不能闯过乡试成为举人,进士和翰林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跟其创造者蒲松龄一样,王子安不能不一次次参加乡试,然后再一次次咀嚼落第的苦楚。

王子安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做官”情结?因为,“做官”实在太重要了。蒲松龄晚年写成的《夏雪》描写越来越上骄下谄的社会风气。他写下某些功名和官位的称呼变迁,因为对官位的崇拜和对官吏的畏惧,人们对官僚的称呼越来越谄媚,越来越“恭敬”,过去的“老爷”变成了“大老爷”,过去的“大人”变成了“老大人”;官吏的妻子也水涨船高,得到更高尊称。蒲松龄这样说:“世风之变也,下者益谄,上者益骄。即康熙四十余年中,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举人称‘爷’,二十年始;进士称‘老爷’,三十年始;司、院称‘大老爷’,二十五年始。昔日大令谒中丞,亦不过‘老大人’而止,今则此称久废矣。”称呼的变迁,生动地说明了“官本位”的厉害。有了官位,就成为人上人,就有了社会地位,也就有了源源不断的财富。做官不仅可以光宗耀祖,而且官越大,权柄越大,财富越多,美女越多,无怪乎封建时代的读书人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挤到求官路上;无怪乎王子安在乡试后热切等待,要做进士、翰林的白日梦。

王子安

读聊斋这些阳世、阴间书生求官的悲惨故事,读王子安白日升官的可笑梦境,我们不免感到聊斋书生欲望的偏狭——做官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在聊斋书生身上,你找不到庄子式纯粹的飘逸,找不到屈原式真正的忧国忧民,找不到李白式豪放,找不到杜甫式大济苍生,找不到白居易、欧阳修等“文章太守”的气度和胸怀,找不到苏东坡式倜傥潇洒,也很少能找到诗情画意,这样的文学阅读,实在有点儿乏味,有点儿缺少美感。官迷心窍成了聊斋书生的生活中心,却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和思想根源。它是由一千多年科举制度积淀而成,又因作者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阅历造成。十九世纪末,中国国门初开,读书人受“官本位”教育一事,就曾让外国人瞠目结舌。1875年《纽约时报》报道:有位英国记者在一家中国学堂入门处,发现一具贴着红“喜”字的棺材。记者了解到:学堂所学内容,就是四书五经这类“圣贤书”,而读圣贤书的目的,是为升官发财(谐音“棺材”)。记者感叹:中国的教育不是为了让学生学知识,只是为了求官,“把教育限制在如此狭窄的道路上,致使人的心智就像大清国女人的小脚一样被挤压而萎缩”。读书人求功名的过程,成了正常心智逐步死亡的过程,王子安的白日梦不过是心灵死亡的表现之一。

牛皮大王当场出丑

王子安有才能而屡考不中,王勉则相反,小有才而科场领先,又因文场得意随意辱骂朋友,给许多人造成伤害。道士崔真人告诫他:你虽有智慧却“被轻薄孽折除几尽”。利欲熏心、吹牛皮是“轻薄孽”的主要表现。道士试图用世外仙境消除王勉的尘世之想,将王勉带到天宫,骑龙、骑虎、骑鸾凤的神仙纷至沓来。面对五彩灿烂的天界,长生不老的仙人,美丽如画的仙女,开胸荡魄的仙乐,王勉虽“心动”,但最终起作用的,是人间过眼烟云的功名。他认为凭自己“才调”,求富贵像拾草芥,有了富贵还愁没美女?崔真人感叹他“梦梦不可提悟”。让他一个跟头落汤鸡一样跌到仙人岛受教育。王勉仍然自我感觉良好,对救他的采莲女自称“我中原才子”,对仙人岛桓公自吹“某非相欺,才名略可听闻”​‍‌‍​‍‌‍‌‍​‍​‍‌‍​‍‌‍​‍​‍‌‍​‍‌​‍​‍​‍‌‍​‍​‍​‍‌‍‌‍‌‍‌‍​‍‌‍​‍​​‍​‍​‍​‍​‍​‍​‍‌‍​‍‌‍​‍‌‍‌‍‌‍​。桓公将爱女许配给他。在仙人岛的宴会上,世外仙女芳云和绿云对“中原才子”的教育开始,她们重点挖苦、嘲讽王勉的“闱墨”,也就是他赖以取得功名的诗文,出现一幕幕令人喷饭的场面。

王勉在宴会上诵近体诗一首且“顾盼自雄”,芳云立即对王勉的诗句“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做了这样的解释:“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王勉“须眉”“块磊”二句本是表达读书人的志向远大,“须眉”是男子汉大丈夫胸怀大志之意,“块磊”是因不得志而郁闷。芳云指鹿为马,用《西游记》孙悟空被燎猴毛、猪八戒吃子母河水怀孕曲解王勉诗意,将表达怀才不遇情绪的诗歪曲成滑稽的笑柄,结果“一座抚掌”;王勉接着诵自己写的《水鸟》诗“潴头鸣格磔”,芳云马上续个“狗腚响弸巴”,“潴头”是水停积的地方,“格磔”是水鸟的叫声,本来是不错的写景诗句,芳云却用同音字“猪头”谐“潴头”,用严格的对仗,骂他的诗是狗屁,又闹了个“合席粲然”!王勉受仙女嘲弄虽有惭色,却本性难移,又自我吹嘘,他认为世外人必不知八股文的事,就炫耀他科举考试中夺冠之作,考题为《孝哉闵子骞》,开头这样写:“圣人赞大贤之孝……”谁知,“冠军之作”的牛皮又被仙人岛的仙女一语戳破,绿云说:圣人不可能用表字称呼自己的弟子,“孝哉闵子骞”只能是别人说的话,不可能是圣人的话!绿云揭了老底,王勉意兴索然,厚着脸皮继续朗读“冠军之作”和考官评语。考官夸王勉文章“字字痛切”、“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把王勉的文章吹到天上,芳云把评语改窜为“‘痛’下去‘切’”,“羯鼓当是四挝”,对王勉文章的评价就变成了“‘痛’则‘不通’”和“不通又不通”!王勉是累冠文场的人物,他之所以动不动以中原才子自居,动不动以“才名略可听闻”自吹,这类“冠军之作”不啻他的精神支柱。两位妙龄少女却用风趣的点评让王勉明白,不仅他科举考试的“冠军之作”根本不通,连考官的题都出错了。“王初以才名自诩,目中实无千古;至此,神气沮丧,徒有汗淫。”桓公为帮王勉下台,又是敬酒,又是谢过,还“谀而慰之”地出个“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似玉”的对子,绿云就棍打狗,应声对上一个“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用王勉的字“黾斋”取笑,讽刺中原才子变成了缩头乌龟。王勉在宴会上一再自吹自擂,仙女逐一反驳,将他挖苦得体无完肤。

宴会之后入洞房,王勉“视洞房中,牙签满架,靡书不有”,而芳云诗词歌赋,无所不知,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王勉整天对圣贤书顶礼膜拜,芳云却大胆地拿圣人经典开玩笑,王勉这才知道自己只懂得那点儿八股文,不过是井底之蛙。芳云又以“从此不作诗,亦藏拙之一道也”相劝。王勉终于知道“中原才子”跟偏僻小岛的少女相比,既无才气可言,又无学问可恃,“大惭,遂绝笔”。“自念富贵纵可携取,与空花何异”,他不再动辄吹牛,还彻底丢失了功名之念。

自我膨胀、不知天高地厚、动辄翘尾巴的王勉,从跟天仙交往到与地仙结合,因受了世外才女刻骨铭心的教训和别出心裁的点拨,终于反躬自省、修身养性,明白“天外有天”,掂出自身真实分量,夹起尾巴做人。《仙人岛》是非常有哲理意味的故事,因为小说插进许多对经典的曲解性“解读”和对前人诗词的创造性“歪用”,阅读上可能有一定障碍。

金盆玉碗盛狗矢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千百年来读书人的信条;学者立言,贵乎不朽,是千百年来读书人的座右铭。科举制度下读书人是否还将文章视为千秋大业?是否还相信“立言”?不。他们实际得很也势利得很,他们,不再用文章关心经国之大业;他们,不再创造千古流传的美文;他们,不再抒发真情实感。他们总是千方百计迎合“应制”文体,将自己拉到“科举”这张魔鬼的床上,长了截短,短了拉长。哪怕靠“金盆玉碗贮狗矢”,靠螃蟹、蛤蟆写出的文章,只要能获得功名,就心安理得,求仁得仁。

贾奉雉才名冠一时却屡试不中,他遇到“风格洒然”的郎生,郎生评价贾奉雉的文章确实好,但到科举考试中,肯定不中用。郎生解释:“仰而跂之则难,俯而就之甚易。”贾奉雉考不中不是因为文章写得不够好,而是写得不够坏!只要将自己降低到科举考试要求,就能如愿以偿!贾奉雉信奉“学者立言,贵乎不朽”,郎生告诉他:除非你决心抱卷终老,否则你就得学习掌握速朽的应试文字。因为考官只懂得也只欣赏这样的文字:“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恐不能因阅君文,另换一副眼睛肺肠也。”贾奉雉写的好文章,郎生“不以为可”;贾奉雉将“阘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郎生偏偏说“得之矣”,还“坚嘱勿忘”。郎生在贾朗诵一过后,以符写背,贾奉雉进入考场后,只记得这滥污文字,不得不“直录而出”。他居然因此中经魁!贾奉雉“阅旧稿,一读一汗。读竟,重衣尽湿”。认为写出这样文章,没脸见天下人,惭愧之至,自贬这根本就是“金盆玉碗贮狗矢”,决心遁迹山林,与世长绝。

贾奉雉

《贾奉雉》写到此,已难能可贵地创造了《聊斋志异》中少有的、强调精神追求的人物形象。意味深长的是,聊斋先生的笔没有到此为止,而是继续写仙游归来的贾奉雉:百年后,贾奉雉从仙乡回到人间,发现因为他坚持信仰“贵乎不朽”而不去追求功名,他的子孙都贫穷落魄。贾奉雉不得不捡起狗矢文字,并靠这样的文章做了高官。贾奉雉对“狗矢”文字的决绝和“回归”,描绘了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不得不违背良知的悲哀。

贾奉雉用“金盆玉碗盛狗矢”,其他一些读书人如何取得功名?真是蛇有蛇路、鸟有鸟路,旁门左道层出不穷:

《阿宝》中的孙子楚是个呆子,在乡试之年,他入闱前,几个书生捉弄他,拟了七个隐僻之题,悄悄告诉他:“此某家关节,敬秘相授。”孙子楚信以为真,昼夜揣摩制成七艺。书生们背后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孙子楚的洋相。没想到“典试者虑熟题有蹈袭弊,力反常径,题纸下,七首皆符,生以是抡魁。明年,举进士,授词林。”孙子楚高中,用俗话说叫“弯刀对着瓢切菜”,完全靠运气。

《三仙》对取士文体做了富有谐趣的辛辣挖苦:某士子参加乡试途中,路遇三个秀才,谈吐极为风雅,他们邀请士子到“门绕清流”的家中饮酒,且以“场期伊迩,不可虚此良夜”为由,设题作文。秀才喝得大醉,醒来发现“四顾并无院宇,惟主仆卧山谷中。大骇,呼仆亦起,见旁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讶迷惘。视怀中,则三作俱存。下山问土人,始知为‘三仙洞’。盖洞中有蟹、蛇、蟆三物,最灵”。士子进入乡试的考场,惊讶地发现,考试题目竟然就是“三仙”写过的!他将“三仙”的文章照搬试卷上,高中解元!

螃蟹、蛇、蛤蟆,素常在人们眼中,是最不为称道的生物。俗语讽刺字写得不好时,常用“像螃蟹爬的”,螃蟹爬出的文章,竟然造就一位跟唐伯虎同样功名的人物!多深刻、多幽默的讽刺!

不懂夫妇爱的书痴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封建社会读书人的座右铭,表面是劝学格言,其实是源远流长的“官本位”权威表述。读书才能做官;做官才能得到金钱、利禄、美女​‍‌‍​‍‌‍‌‍​‍​‍‌‍​‍‌‍​‍​‍‌‍​‍‌​‍​‍​‍‌‍​‍​‍​‍‌‍‌‍‌‍‌‍​‍‌‍​‍​​‍​‍​‍​‍​‍​‍​‍‌‍​‍‌‍​‍‌‍‌‍‌‍​。这“书”不是《庄子》,不是《楚辞》,不是《史记》,不是唐诗宋词,不是小说戏曲,更不是《天工开物》《本草纲目》,是四书五经,也仅是四书五经。因为功名利禄的诱惑,聊斋书生的生活重点只有四书五经,生活情趣也只有四书五经,变得像《冷生》里的读书人一样,喜怒无常,像得了神经病;变得像《苗生》里的读书人,什么真正学问也没有,只知道八股文,还要摇头摆尾、煞有介事、不厌其烦地读给根本不想听的人听,连赳赳武夫都说这样的文章一点儿文采也没有,“只宜向床头对婆子读耳,广众中刺刺者可笑也”。这帮互相赞赏、互相吹捧的酸书生,终于使得忍无可忍的苗生变成一只斑斓猛虎扑向他们。《苗生》这戏剧性、寓言性结局暗喻臭不可闻的“闱墨”以及钟情于它们的书生都该从世界上全部消失。

《聊斋志异》写受四书五经毒害的书生莫过于《书痴》。郎玉柱对四书五经痴迷到近于痴呆,“昼夜研读,无间寒暑”,“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大风将他的书刮走,让他无意中陷足古人窖藏的粮食中,他大喜,认为读书读出“千钟粟”。在书架上发现个金辇,认作“金屋”之验,拿出炫耀,被告知是镀金。恰好他父亲的同年(一起考中功名者)来做观察使,有人劝郎玉柱将金辇送他。得到三百两银子、两匹马回赠,郎玉柱便认为金屋、车马都应验,是他读书感动了上帝。越发苦读不已。这个三十岁不结婚的痴书生曾宣布:“‘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忧无美妻乎?”看到《汉书》第八卷中夹着个眉目如生的纱剪美人,骇曰:“书中颜如玉,其以此应之耶?”名唤“颜如玉”的仙女真正来到郎玉柱身边后,年已而立的郎玉柱却不懂男女情爱为何物,还要请教颜如玉:“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也?”颜如玉授以“枕席工夫”后,他又乐极:“我不意夫妇之乐,有不可言传者。”“逢人辄道”成了笑柄。贾宝玉说:圣贤书将好人变成禄蠹。郎玉柱却告诉我们:死读圣贤书,使人越读越傻,读到连夫妇之爱都不知为何物了。郎玉柱“不知为人”的情节,是中国古代小说写知识分子最具谐趣性、幽默感的章节之一。

书痴

在教会了床上为人后,颜如玉让郎玉柱学习似乎根本与“读书”与“功名”不相干的东西:下棋、赌博、弹琴。郎玉柱以琴棋博艺外出交朋友,倜傥之名暴著。颜如玉说:“子可以出而试矣。”现今社会强调“智商”之外的“情商”教育,郎玉柱就是“高分低能”。他缺少的不是书本学问,而是为人处世的学问。他通过下棋赌博认识社会、提高处事能力,反而有利于考试。但从另一方面看:想升官并不需要真正的学问,只需要会拉关系就行,会赌博会下棋就可以。

书痴郎玉柱那份痴迷,那份呆傻,是古代小说中极少见的人物,更耐人寻味的是此人后来的变化。县令想夺颜如玉,将郎玉柱害得家破人亡。残酷的现实,让书痴大开眼界:必须不择手段地爬上去,爬上去可以作威作福,爬不上去就被人欺凌!郎玉柱学会了一系列政治斗争手段,中进士后,处心积虑到仇人家乡做官,细心查访仇人恶迹,终于“籍其家”,报仇雪恨!郎玉柱从只知道书斋死读书到在官场熟练地走门子;从软弱无助、像待宰羔羊的受害者,到纵横捭阖、像狡猾狐狸复仇;从心思单纯的书痴到心机缜密的官员,郎玉柱做官前后两副截然不同的面孔,是单纯书生“成长”为擅长钩心斗角的官员的典型个案,令人沉思。

绣花枕头和梁上君子

如果说书痴是明显受四书五经腐蚀的书生形象,那么可以说,绣花枕头和梁上君子,则是蒲松龄创造的隐蔽性、深层次受四书五经腐蚀的书生形象。

先看绣花枕头。嘉平公子,是位“入郡赴童子试”者,也就是要用自己读的圣贤书去考秀才。他“风仪秀美”,温姬一见倾心,愿托终身。当温姬吟诗希望公子奉和时,公子“辞以不解”,让温姬觉得不可理解但仍然留恋公子。试后温姬随公子回乡,被发现为鬼,公子家人百术驱逐不得。当温姬看到公子谕仆帖误“椒”为“菽”,误“姜”为“江”,误“可恨”为“可浪”时,留打油诗一首拂袖而去:“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嘉平公子到底考中没有,蒲松龄始终没写,很多聊斋评论家都将此篇看作是对纨绔子弟的调侃,其实,将此篇看作是对四书五经痴迷者的调侃未尝不可:诗词一概不知,写个简单帖子都错字连篇,却要参加科举考试,这“童子试”考什么?提倡什么?不言而喻。

嘉平公子

再看梁上君子。读圣贤书读不出期望的效果时,读书人可能比一般老百姓还要悲惨。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家贫又想读书,只好偷书,结果给打断了腿。蒲松龄在《闹馆》中写到读书人的尴尬:一心只读圣贤书,没有任何其他求生本领,还不如厨师等手艺人可以养活一家老小。有的读书人既想享受富贵生活又没有创造财富的能力,干脆变成梁上君子:姬生白天在人前充圣人门生,夜晚入户行窃。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一个人物偏偏“岁试冠军,又举行优”,居然“品学兼优”!《雨钱》里的秀才也热望不劳而获:他认识了言谈优雅的老翁,不向老翁问道解惑而向老翁要钱,老翁略使法术,让金钱纷纷从梁间落下,“秀才窃喜,以为暴富”。当刹那间金钱化为乌有时,秀才非但不认为这是老翁对他的警示而幡然悔悟,反而埋怨老翁,结果被劈头盖脸地痛斥一番:“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做贼。便如秀才意,只合寻梁上君交好得。”

《河间生》写河间某生开始与狐交往时,还有所警惕,保持一定的距离,后来就羡慕起狐的“廊舍华好”“茶酒香冽”,渐入邪道,以至于随狐乘风千里之外,干起鸡鸣狗盗勾当。狐可以随意取酒楼诸人的食物,唯独不敢取一位正人的金橘。河间生由此意识到:狐不敢祟正人,看来跟狐近者必为邪祟。他刚有了这个“自今以往,我必正”的念头,便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河间生盲目地随从狐时是到了“楼上”,等他清醒时,这“楼上”竟然是“梁间”,楼上客人即梁上君子,书生一不留神成了小偷。

“圣贤书”造就了绣花枕头,从“圣贤书”到“梁上君子”,只有一步之遥,是蒲松龄通过读书人遭遇留给后世的深刻启示。

郭生

《郭生》则写了为求取功名的书生如何实用主义地利用狐仙。死读书却总是读不出效果的郭某,二十多岁,文章写不好,还错别字连篇​‍‌‍​‍‌‍‌‍​‍​‍‌‍​‍‌‍​‍​‍‌‍​‍‌​‍​‍​‍‌‍​‍​‍​‍‌‍‌‍‌‍‌‍​‍‌‍​‍​​‍​‍​‍​‍​‍​‍​‍‌‍​‍‌‍​‍‌‍‌‍‌‍​。他的文章常被狐仙涂抹,郭生很生气。他的朋友发现,狐仙改文章“似有春秋”,告诉郭生,应该以狐仙为师。此后,郭生写了文章就放在房间里任凭狐仙改。在狐仙指导下,郭生考上了秀才。他感激狐仙,经常摆上鸡鸭鱼肉给狐仙吃,他需要参考哪些文章,也让狐仙替自己决定。后来他觉得自己的文章已经写得不错了,就实用主义地不再给狐仙准备酒菜,也不相信狐仙对文章的修改,干脆把文章锁起来。狐仙在郭生锁着的文章卷面上画上一个四道,一个五道,飘然离去。结果郭生在秀才岁考中考了一个四等一个五等,不及格。蒲松龄借这个故事讽刺夜郎自大、过河拆桥的书生。

蒲松龄极富功名心,经常注目功名世界,又因为关注功名世界发现相当多的知识界脓疡,因而我们可以看到,聊斋中有相当多的读书人洋相。但一个伟大作家,总会有对社会不太偏颇的视角。当一个人不在意功名利禄,而在意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在意人的精神追求时,可以过得坦荡、舒心、潇洒,这是聊斋一部分知识分子呈现的精神状况。除了书生洋相外,《聊斋志异》写了各种各样知识分子,有的春风得志不忘报国,有的洁身自好注重修养。他们以各自的人生价值选择,绘成封建社会多彩多姿的“众士图”。除《儒林外史》之外,从没有一部小说像《聊斋志异》这样关心知识分子特别是中下层知识分子的命运。对知识分子恒定的关怀,是《聊斋》永恒的魅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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