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5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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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妙不臻梦文章

九、无妙不臻梦文章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文字不长,但开后世文学“梦文章”的先河:“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边​‍...

九、无妙不臻梦文章

刘义庆《幽明录·焦湖庙祝》文字不长,但开后世文学“梦文章”的先河:“焦湖庙祝有柏枕,三十余年,枕后一小坼孔​‍‌‍​‍‌‍‌‍​‍​‍‌‍​‍‌‍​‍​‍‌‍​‍‌​‍​‍​‍‌‍​‍​‍​‍‌‍‌‍‌‍‌‍​‍‌‍​‍​​‍​‍​‍​‍​‍​‍​‍‌‍​‍‌‍​‍‌‍‌‍‌‍​。县民汤林行贾,经庙祝福,祝曰:‘君婚姻否?可就枕坼边​‍‌‍​‍‌‍‌‍​‍​‍‌‍​‍‌‍​‍​‍‌‍​‍‌​‍​‍​‍‌‍​‍​‍​‍‌‍‌‍‌‍‌‍​‍‌‍​‍​​‍​‍​‍​‍​‍​‍​‍‌‍​‍‌‍​‍‌‍‌‍‌‍​。’令汤林入坼内,见朱门,琼宫瑶台胜于世,见赵太尉,为林婚​‍‌‍​‍‌‍‌‍​‍​‍‌‍​‍‌‍​‍​‍‌‍​‍‌​‍​‍​‍‌‍​‍​‍​‍‌‍‌‍‌‍‌‍​‍‌‍​‍​​‍​‍​‍​‍​‍​‍​‍‌‍​‍‌‍​‍‌‍‌‍‌‍​。育子六人,四男二女。选秘书郎,俄迁黄门郎。林在枕中,永无思归之怀,遂遭违忤之事。祝令林出外间,遂见向枕。谓枕内历年载,而实俄顷之间矣。”梦中得富贵,做高官的故事,后来成为小说家和戏剧家热衷的题材。沈既济《枕中记》,汤显祖《邯郸梦》,戏法儿个个会变,立意各不相同。蒲松龄扩大了梦文学的疆域,除梦中做官之外,梦是凡人联系神鬼狐妖的最佳手段:

女鬼伍秋月,一个柔弱娇女,借助梦,来到王鼎床上;

厍将军,出卖朋友的无义之贼,梦中受到冥司沸油浇足的惩罚;

英雄少年于江,梦中得父亲嘱托,勇杀恶狼;

品行不端的邑人,梦中成为案上之肉,被碎割;

……

聊斋梦文章,无处不在。聊斋之梦,做得新奇,做得巧妙,做得有思想教育意义。我们具体看几个聊斋梦。

梦中之梦似是真

《狐梦》写毕怡庵忻慕、向往《聊斋志异》中的青凤:“恨不能一遇。”果然在梦中遇狐,极尽缱绻。小说梦中有梦,奇幻诡异,作者偏偏在篇首凿凿有据地说“余友毕怡庵……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梦中遇狐,篇末又确切地说:“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日,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细述其异。”作者以半真半假的笔墨,造成一种真幻相生的艺术境界。

查《淄川毕氏世谱》,根本没有一个号曰“怡庵”者,作者说他乃刺史公之侄,当为毕氏族人。“刺史公”指蒲松龄东家毕际有,字载积。《聊斋志异》中《五羖大夫》和《鸲鹆》篇末题“毕载积先生志”或“毕载积先生记”。毕际有夫人王氏是王士禛的从姑母,是小说爱好者。喜欢晚上坐在厅房里,沏上茶水,让孩子们念野史。毕家子弟,都喜欢谈鬼说狐。《狐梦》中狐女说:“曩有姊行,与君家叔兄,临别已产二女。”就是拿毕家子弟开玩笑。学术界有人推断在书中被取笑的“叔兄”就是聊斋先生的少东家毕盛钜。真真假假的人物、地点、时间,常常是蒲松龄诱人深信其故事的迷雾。《狐梦》让毕怡庵因慕狐仙而梦狐仙,又受狐仙之托,要求聊斋作传,以便“千载下人爱忆如君者”。煞有介事,妙趣横生,其实不过是作者自己做“广告”。

“狐幻矣,狐梦更幻;狐梦幻矣,以为非梦,更幻。”(何垠评语)《狐梦》融狐仙和梦幻于一炉,极尽幽默风趣之能事,喜剧气氛洋溢全篇,虽然是梦,是幻,却有十分浓郁的生活气息。

小说开头说毕怡庵“倜傥不群,豪纵自喜,貌丰肥,多髭”。似乎是平常的叙述语言,实际上把叙述语言与作者评价有机地黏合。这种语式源自于《史记》。蒲松龄更以其惊人的才华,在开宗明义的人物介绍中,埋藏了故事发展的引线和人物个性的基调。正因为“倜傥”,毕怡庵才会在梦中先对“风雅犹存”的狐妇“投以嘲谑”,又对“旷世无匹”的狐女“款曲备至”。正因他“豪纵”,才会“连举数觥”,醺醺大醉,才会口没遮拦地将自己的艳遇告诉他人。又因为毕怡庵的体貌丰肥而多髭,小说中才敷衍出“肥郎痴重,使人不堪”,“我谓婢子他日嫁多髭郎,刺破小吻,今果然矣”等妙不可言的闺房戏语。因而,毕怡庵虽不是《狐梦》中最生动的人物,他的个性乃至体貌却起重要作用。

狐梦

“点缀小女子闺房戏谑,都成隽语,且逼真。”(冯镇峦评语)毕怡庵梦中遇狐仙,狐仙的姐妹想跟他见面,又怕他举动粗鲁,就邀请他梦中相见,于是有了梦中之梦。这梦中之梦,毕怡庵与狐女聚饮,就像《红楼梦》大观园酒宴一样有趣。几位狐女年纪相近,相貌相似,同中存异,曲尽变化,个个逼真活跳。大姊是筵主,温文尔雅,初露一面,不着一语,“敛衽称贺已”。当二姐取笑时,是她提醒:“新郎在侧,直尔憨跳。”四妹的猫儿戛然而鸣,仍是大姊提醒“尚不抛却,抱走蚤虱矣”。时时处处显示出当家理事、顾全体面的身份。二姊开口解颐,豪爽调皮,一见三娘就以“妹子已破瓜矣”、“刺破小吻”戏谑,唐突地说毕怡庵“肥膝耐坐”,近于尖刻地嘲笑三娘:“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二姊的话语是调笑型,带挑刺意味。二姊与大姊两人,一个处处为他人斡旋,一个时时揶揄他人,一个出语温和,一个开口泼辣,刚柔相形,格外鲜明。四妹在筵中未发一语,却用她抱来的猫儿画龙点睛地表现了她聪慧顽皮的个性:猫至毕怡庵时辄鸣,害毕怡庵“连举数觥”,就因为四妹作怪:“乃知小女子故捉令鸣也​‍‌‍​‍‌‍‌‍​‍​‍‌‍​‍‌‍​‍​‍‌‍​‍‌​‍​‍​‍‌‍​‍​‍​‍‌‍‌‍‌‍‌‍​‍‌‍​‍​​‍​‍​‍​‍​‍​‍​‍‌‍​‍‌‍​‍‌‍‌‍‌‍​。”狐女三娘的个性更是活灵活现,作者在她露面时加以“态度娴婉”的考语。她对毕怡庵和顺温柔,邀毕赴宴时谦恭地说:“劳君久伺。”对二姊的谐谑,只以沉默对待,“以白眼视之”。毕怡庵豪饮时,她忙提醒:“勿为奸人所弄。”二娘挖苦她“三日郎君,便如许亲爱耶”,正是对三娘的贤淑秉性的确切评价。《狐梦》写的四个狐女,或娴雅,或豪放,或温顺,或狡黠,她们的娇憨聪慧,惟妙惟肖。人物外貌装饰也和个性十分协调,如二娘“淡妆绝美”,同她的洒脱十分合拍;四娘的“雏发未燥,而艳媚入骨”,同她的孩子气恶作剧一致。四位狐女实际上是现实社会中少女的写照。

评论家喜欢对《红楼梦》中的酒器津津乐道,《狐梦》中的酒器不仅较红楼毫不逊色,更有幻异奇妙的特殊意味。大姊“摘髻子贮酒以劝,视髻子仅容升许,然饮之,觉有数斗之多”。等毕怡庵喝完后,那髻原来是一个大荷盖。毕怡庵已喝得半醉,二姊“出一口脂合子,大于弹丸”,还声称是因毕已不胜酒力,“聊以示意”。毕以为可以“一吸而尽”,结果“连吸百口,更无干时”。原来,那小如弹丸的合子是一巨钵!毕怡庵的情人三娘用一“小莲杯”换走,莲杯外表大大超过合子,却“向口立尽”,而且“把玩腻软”,原来是三娘窃得二姊的“罗袜一钩”!三样酒器,分别是妇人用假发髻、口脂合、罗袜变成,而且大变小,小变大,最小的口脂合变成了连吸百口不尽的巨钵,罗袜变的莲杯却可以一口饮尽。髻变荷盖,袜变莲杯,“荷盖莲杯,相映新雅”(但明伦评语)。狐女与毕怡庵聚饮场面,听其喁喁絮语,尽是口吻逼真的家庭细事;观其酒器巧变,又奇幻迭生,真中有幻,幻中有真,新奇雅致。

《狐梦》虽然写梦,读者似乎可以听到狐女们妙语连珠的莺声燕语,感受到她们的青春气息。如大姊的口语:“压我胫骨酸痛!”二姊的罗袜被化为酒杯,她“夺骂”:“猾婢!何时盗人履子去,怪道足冰冷也!”把口头语言不加修饰地引了进来,使得梦像现实一样真切。

南柯之梦新做法

聊斋《莲花公主》与唐传奇《南柯太守传》的师承关系一目了然。聊斋以古为新,构成新的意境。

《南柯太守传》见于《太平广记》卷四百七十五,题为《淳于棼》,李肇《国史补》称其为《南柯太守传》。作者为唐德宗时进士李公佐。小说写游侠之士淳于棼梦中入蚁国,被召为槐安国驸马,任南柯太守,赐食邑,锡爵位,居台辅,荣耀显赫。后公主去世,国王疑惮,被逐回家,遂出梦。淳于棼梦中历尽繁华沧桑,梦醒后发现,所谓“槐安国”乃是家中槐树下一蚁穴,“南柯郡”是另一小蚁穴。他“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李肇为此文写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之,蚁聚何殊。”汤显祖据之写传奇《南柯记》,车任远据之写《南柯梦》。唐传奇《南柯太守传》影响很大,“南柯一梦”成为常用成语。

蒲松龄在数百年盛传不衰的小说上另起炉灶,那是需要勇气和手段的。《莲花公主》摒除了《南柯太守传》的消极出世思想,借梦构篇,莲花公主是蜂巢里的公主,聊斋写梦,总让人联想到蜂巢,概而言之:

其一,寓意双关。窦旭昼寝,被一褐衣人导入一个“近在邻境”的所在。此处“叠阁重楼,万椽相接,曲折而行,觉万户千门,迥非人世”。表面上是进入一个有着独特建筑风貌的楼阁,实际上“迥非人世”,是蜂巢。常人眼中的蜂巢乃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蜜蜂出入的地方,而在蜜蜂眼中,它却是宫殿。窦见“宫人女官,往来甚夥”,字面的意思是楼阁中人多事忙,实际上暗寓蜂房中蜜蜂爬上爬下。王者以“忝近芳邻,缘即至深”语窦旭,再次照应开头说的“近邻”,其实就是邻家的蜂巢。饮酒间奏乐,“笙歌作于下,钲鼓不鸣,音声幽细”,好像某王府的特殊演奏,实际雅致贴切寓群蜂飞鸣之意,紧扣蜂音之细做文章,钲鼓不鸣,因为无钲鼓可鸣也。莲花公主出面了,“珮环声近,兰麝香浓”,既是一位装饰着珠宝的妙龄少女,又隐含着蜂飞翔花中散布花香之意。待到窦旭和莲花公主入洞房,“洞房温清,穷极芳腻”,是人间夫妇的新婚洞房,又以其温暖、芳香暗指蜂房。这些描写,既是人间的琼楼华阁、美女新房,又是蜂巢和蜜蜂。就连篇首邀窦的“褐衣人”也直接取自蜜蜂的颜色。两次提及“近邻”,也含义明确与后文“邻翁之旧圃”吻合。聊斋此类写梦法,被称为“近点法”。亦人亦物,亦真亦幻,蜜蜂人格化,自体态、声音均如淑女情致,形成特有的美学氛围。

莲花公主

其二,梦境构思灵婉、轻快、紧凑。《莲花公主》不再沿袭《南柯太守传》的人生如梦思想,相应地,也不写梦中历繁华、经沦落的大起大落故事,不写人生数十年的经历,仅写两个片段际遇,以两个梦构成艳遇或遇合。第一个梦:“方昼寝,见一褐衣人立榻前”,简捷明快,毫不拖泥带水。窦旭梦中遇公主,却因神情惝恍,失去了附婚机会。归家,梦醒​‍‌‍​‍‌‍‌‍​‍​‍‌‍​‍‌‍​‍​‍‌‍​‍‌​‍​‍​‍‌‍​‍​‍​‍‌‍‌‍‌‍‌‍​‍‌‍​‍​​‍​‍​‍​‍​‍​‍​‍‌‍​‍‌‍​‍‌‍‌‍‌‍​。离家入梦,归家醒。入梦时是昼寝,大白天睡觉,按常理,应是午休。梦醒时,“返照已残”,时近黄昏。合情合理又严密周到。莲花公主出场,利用一副“才人登桂府”、“君子爱莲花”的对子引出,奇哉妙哉。第二个梦是晚上与友人共榻时,由前内官来引入梦。梦中结婚,梦中的公主因桂府灾殃而娇啼,窦焦思无术而梦醒,“始知为梦”。这时,我们才体会到作者为什么要让窦旭与友人同榻而自己去追梦。原来是要友人成为梦境的旁观者,“诘之”,“亦诧为奇”,从第三者的角度参与梦,证梦为实,实乃妙笔。

其三,梦境描写圆转、新峭。《莲花公主》写人而物,物变人时完全是独具风采的人生,人变物时,又是纯粹生物性的物。窦旭娶莲花公主,一切礼仪和朝廷召驸马一样郑重。窦旭与莲花公主正新婚欢笑,灾祸突起,桂府大王称“国祚将覆”,含香殿大学士奏本,称“祈早迁都,以存国脉事”,说有一千丈蟒蛇盘踞在宫外,吞食臣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完全是台阁应对情景,是一个国家遭受外敌时的图像。连大学士的奏章,都沉稳庄重,有翰苑之才。国王向窦旭泣诉“小女已累先生”,就像将要倾覆的王朝交代后事。莲花公主向窦旭求救,“含涕”,“牵衿”,“号咷”,“伏床悲啼”,各种娇啼之态写尽。窦旭带公主迁入自己茅屋,自谦“惭无金屋”,公主反而认为比自家宫殿大得多——人世不管多简陋的房屋,总比蜂巢大得多——公主进一步要求窦旭照顾父母,好像人世间出嫁的女儿要求女婿照顾娘家人……一切都像极了人世间人与人的关系。

这时,梦境突然跟现实联系起来,窦旭在公主啼声中梦醒,“而耳畔啼声,嘤嘤未绝。审听之,殊非人声,乃蜂子二三头,飞鸣枕上”。娇婉的公主变成了嘤嘤啼鸣的蜜蜂,桂府变成了旧圃中的蜂房,国王、学士均不复存在,变成了络绎不绝的群蜂。那威胁着桂府安全的、“头如山岳,目等江海”的千丈长巨蛇呢?不过是丈许蛇。蜜蜂就是蜜蜂,不是什么公主,桂府国王因国祚将覆迁都,变成群蜂移巢,“蜂入生家,滋息更盛,亦无他异”。人而物骤变,快速利落,作者像魔术大师,眨眼间,纸变飞鸟,活人切两半儿,人们深深惊诧之际,幕布垂下,留下无限回味让人琢磨。

《莲花公主》写梦,笔法多变,排场不一。处处围绕窦旭的心理感受,写得玲珑剔透,为描写梦境之翘楚。

第一次梦,写窦旭完全不知是梦的心境。他初见莲花公主,“神情摇动,木坐凝思”,既是为公主的美色所迷惑,又对自己何以邂逅美色而不知所以然。王者劝饮时,他“目竟罔睹”,乃魂魄随莲花而去。王有许婚意,又称“自惭不类”,窦旭“怅然若痴,即又不闻”,视听皆迷,其神情活现。而“不闻”的结果又使他对“不类”而难通婚全然没有思想准备,不能马上反驳。近坐者说他:“王揖君未见,王言君未闻耶?”用旁观者的口,画出窦旭魂不守舍的姿态,仍然是写他的着迷心理。窦因在王者面前失态,羞愧之极,错过了结亲机会。归途中,内官提醒:“适王谓可匹敌,似欲附为婚姻,何默不一言?”窦旭顿足而悔,步步追恨而出梦。这段梦境描写,完全是现实生活中青年男子骤遇高贵女性时,既痴迷、留恋,又自惭非匹的心情,真实细腻,委曲婉转。继写窦旭“冀旧梦可以复寻”。梦境岂有求续之理?多么天真而痴迷!但窦旭第一次梦中遇到的王者埋下了续梦之根:“若烦萦念,更当再邀。”窦旭果然再次进入“桂府”且与公主结婚。婚礼场面隆重而排场:“俄见数十宫女,拥公主出。以红锦覆首,凌波微步,挽上氍毹,与生交拜成礼。”此时的窦旭,娶了如花美眷,住进温清宫殿,乐极而以为是在梦中:“有卿在目,真使人乐而忘死,但恐今日之遇,乃是梦耳。”此语贴合窦旭求梦得梦的心理。本来怀疑是梦,明明也正是梦,公主偏偏驳斥:“明明妾与君,那得是梦?”妙问巧答。窦旭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在梦中,戏为公主化妆,用带子量公主的腰围、用手掌量其脚的大小……以对美人的实际体验证明非梦。这些缘幻生情的描写,作者似不用心,读罢掩卷而思,才知其写梦、寻梦、悟梦,认梦非梦,一层层,一件件,都写得韵美而语隽。

跟《莲花公主》类似的写梦名作,还有《凤阳士人》,都学唐传奇,又别于唐传奇。

凤阳士人

托梦为文抒孤愤

《绛妃》也是写梦,蒲松龄却郑重其事、清清楚楚地写明时间(癸亥年即康熙二十年,公元1683年)、地点(绰然堂)、人物(余,即蒲松龄自己)。在这个梦境里,花神要“背城借一”向“封家婢子”(风神)宣战,“余”文思泉涌,写成一篇《讨风神檄》。情节简单之至,大量篇幅是代绛妃捉刀的檄文。

绛妃《讨风神檄》,称封氏“飞扬成性,忌嫉为心。济恶以才,妒同醉骨;射人于暗,奸类含沙”​‍‌‍​‍‌‍‌‍​‍​‍‌‍​‍‌‍​‍​‍‌‍​‍‌​‍​‍​‍‌‍​‍​‍​‍‌‍‌‍‌‍‌‍​‍‌‍​‍​​‍​‍​‍​‍​‍​‍​‍‌‍​‍‌‍​‍‌‍‌‍‌‍​。檄文洋洋洒洒,以形象笔法写风的历史,风的肆虐,巧妙运用虞帝、宋玉、刘邦、汉武故事,说明“风”如何邀帝王之宠捞取资本起家,日渐放纵肆暴。以一系列典故,写风的狂妄无比和暴虐之甚,如用《秋声赋》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控诉风持贪狠之逆气,使群花朝荣夕悴,备受荼毒,号召“兴草木之兵”,“洗千年粉黛之冤”,“销万古风流之恨”。

《绛妃》手稿

这位义愤填膺欲“歼尔豪强”的绛妃是何许人?应该属于哪个花妖门类?这骆宾王式的檄文,是否仅仅在于逞才肆笔,抬文士身份,成得意文章?

非也,檄文者,是蒲松龄又一诉创作苦衷的《聊斋自志》也。檄文处处写风,无一字不写风,却又处处写世,无一处不写世。风者为谁?恶势力也,官虎吏狼也。难道不是吗?是什么像风吹落叶一样将蒲松龄出将入相、造福黎民的理想吹得烟消云散?是那个号称“盛世”的魍魉世界。是什么把本应为民造福的官吏变成狼贪虎猛、虚肚鬼王?是那个把读书人一网打尽的科举制度。是什么把蒲松龄珍爱的人间至情——父慈子孝、夫妇和美、朋友相欢——变成了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乌眼鸡?是那些口头上标榜仁义廉耻、骨子里男盗女娼的大人先生。绛妃,非花神,非倩女,蒲松龄自谓也。

美国著名哲学家罗伊斯在《近代哲学精神》一书中有句名言:“全部哲学就在于了解我是谁,我是什么,以及更深邃的自我是谁。”他进一步阐述:“这个真实的自我是无限的,无涯的,浪漫的,神圣的,只有诗人和其他的各种天才能在梦境中把握它。”《绛妃》是蒲松龄天才的自我分析,浪漫的自我表现,神圣的自我寄托。这梦,才写得激情满纸,情文并茂。

小人得志黄粱梦

沈既济《枕中记》(又名《吕翁》)写衣衫破败的邯郸卢生对道士吕翁表露“生世不谐,困如是”的烦恼:“士之生世,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族益昌而家益肥。”道士授青瓷枕让其入梦,卢生梦中经历宦场沉浮,官至宰相,八十岁在富贵荣耀中死去,卢生梦醒,感叹“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放弃了求功名欲望。卢生官场得意时被人陷害下狱,向往“衣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的平民生活而不得,是著名细节。

蒲松龄《续黄粱》“异史氏曰”提出:《续黄粱》可跟《枕中记》媲美:“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枕中记》的主人公,即使不是贤相、名相,至少不是坏人。纵然高官厚禄、奢荡佚乐,却未糟害百姓、为患社稷。《续黄粱》里的曾某却是地地道道的坏蛋。他的梦中劣行又由现实个性生发而来,也就是说,小说梦幻的情节史是现实人物性格发展史。小说开头写曾某刚刚中举,跟二三新贵游览问卜,星者见其志得意满、意气扬扬而故意吹捧他(“佞谀之”)。受恭维后曾某“摇箑微笑”,一副小人得志之态。接着问星者:“有蟒玉分否?”官迷心窍。星者煞有介事许以“二十年太平宰相”。于是“曾大悦,气益高”,众人凑趣,以宰相相贺。曾“心气殊高”,立即封官许愿:“指同游曰:‘某为宰相时,推张年丈作南抚,家中表为参、游,我家老苍头亦得小千把,于愿足矣。’”还没做官就视公器为私物,连他家里的仆人都可带兵做官,真是一人得志,鸡犬升天。曾某仅是个举人,能不能做官,能做多大的官,还都是未知数,离宰相更是差十万八千里。但他的表现却已可肯定,这样的人做宰相,绝对不是黎民之福、社稷之福。

续黄粱

聊斋故事常有对狂妄者当头棒喝的高人。曾某以“宰相”招摇过市时,有位“深目高鼻”、宛如域外人的高僧不瞅不睬,“偃蹇不为礼”,冷眼旁观并决定给狂徒训饬:让他入梦,瞬息间尽享宰相威福,然后再痛切感受恶相的惨烈下场。

《续黄粱》写梦之妙,在于既像是真,又像是假;表层是真,深层是假;乍看是真,琢磨是假。写梦之妙还在于,梦境虽如万花筒,却与现实人物性格逻辑相符。《续黄粱》中的宰相,既没有宰相常有的拯荒救溺、经纶在抱,也没有宰相应有的雍容大度、气宇轩昂。梦中宰相亮相倒很像京剧小丑登场:曾某见二中使捧天子手诏,请“太师”商国计,“得意,疾趋入朝”。这“得意”,是穷人乍富的得意,是孝廉一步登天为太师的得意。“疾趋”描绘脑袋前倾、飞快小跑的形态,活画出名曰“太师”者实在沐猴而冠、缺乏宰相应有派头。倘若真是太师,皇帝召唤是家常便饭,会宠辱无惊,坐着八抬大轿、前呼后拥、喝道入朝,下轿后再迈着四方步上金殿。决不会一听皇帝有请,就受宠若惊、得意忘形,急急忙忙、颠颠地小跑入朝,宛如北京人挖苦的“翠白”(跑街)。接着,天子“温语良久”,命三品之下官员由曾某说了算,并重加赏赐。曾某家居也今非昔比,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孝廉忽成宰相,似真非真、将信将疑,颇符合从现实渐入梦境的细微真实。

然后,曾某很快进入“宰相”角色,且是贾似道、秦桧式宰相角色:“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走门子的一个接一个:“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权倾一时,气焰熏天,美色声乐,应有尽有,一概是“宰相”排场。但势利小人脾气却像孙悟空七十二变、怎么也变不掉的尾巴:曾某对各级官员的态度完全无宰相水准。在稍有水平的宰相眼中,六卿也好,侍郎也好,更低一级官员也好,都是下级,应一视同仁,以示宽厚仁爱。只有势利小人才会看人下菜碟。而曾某正是这样做的,以对方官职的高低决定自己迎接的规格。小人得志,鸡犬升天。曾某惦着当年周济自己的王某:“我今置身青云,渠尚蹉跎仕路,何不一引手?”不经考试,不经考选,让王某任谏议要职。对跟自己过不去的郭太仆,则组织围攻,“弹章交至”,将其削职。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曾某却睚眦必报,还觉得“恩怨了了,颇快心意”,这正是市井小人特点。甚至于他偶出郊郭,醉汉不小心冲撞了仪仗队,也被押送京兆,立即打死。做了宰相的曾某仍对昔日东邻女垂涎三尺,利用宰相威势抢到手,且“自顾生平,于愿斯足”。一切的一切,极写宰相权威,又隐写势利小人本色。

《续黄粱》用梦境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写围绕宰相的高官群态:他们,是些“伛偻”着身子,低声下气、奴颜婢膝出入宰相之门的钻营者;他们,是些即使对曾某横行不满却只是“窃窃”、“腹非”的明哲保身者;他们,是些尸位素餐、只享受俸禄不尽责任者,宛如朝廷那些仪仗马,只会在金銮殿呆立,一声也不敢叫。《续黄粱》用梦境对官场做全景式素描,大大加强了思想力度。

梦中的包学士上疏,是正直官员对不法宰相的弹劾,其实是蒲松龄对黑暗官场、特别是高级官吏的综合认识,他用铿锵有力的语言,将台阁重臣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鱼肉人民、声色狗马、荒淫无耻的丑恶嘴脸揭露无遗。包龙图是宋代著名清官,让他出来弹劾曾某,既带奇崛幻想色彩,又符合“忠臣”身份。

在唐传奇中,梦中高升者罢官,就是梦的结束。《续黄粱》却不是这样,曾某梦中罢官后先在流放途中为深受其害的“乱民”所杀,进入阴间,被铁面无私的阎罗按生前罪孽严惩,最后雪上加霜,转世为贱女……

正当梦中受尽磨难的曾某觉得十八层地狱也无此黑暗时,被高僧唤醒,惨淡而起,知道梦中一切是高僧对他骄纵之态的点化,听到“修德行仁,火炕中自有青莲”的劝谕,曾某的台阁之想淡化,“入山不知所终”。

世间少了一个可能的恶相,山中多了一个静修的高人。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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