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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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乐飘飘暗里听

六、仙乐飘飘暗里听《聊斋志异》为什么几百年盛行不衰且风行海外?人们做出各种解释,比如,因为它“思想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黑暗”,“反映了民族情绪”,“抨击了科举制度”……诸如此类​‍‌‍​‍‌‍‌‍​‍​‍‌‍​‍‌‍​‍​‍‌‍​‍‌​‍​‍​‍‌‍​‍​‍​‍‌‍‌‍‌‍‌‍​‍‌‍​‍​​‍​‍​‍​‍​‍​‍​‍‌‍​‍‌‍​‍‌‍‌‍‌‍​。...

六、仙乐飘飘暗里听

《聊斋志异》为什么几百年盛行不衰且风行海外?人们做出各种解释,比如,因为它“思想深刻”,“揭露了封建社会黑暗”,“反映了民族情绪”,“抨击了科举制度”……诸如此类​‍‌‍​‍‌‍‌‍​‍​‍‌‍​‍‌‍​‍​‍‌‍​‍‌​‍​‍​‍‌‍​‍​‍​‍‌‍‌‍‌‍‌‍​‍‌‍​‍​​‍​‍​‍​‍​‍​‍​‍‌‍​‍‌‍​‍‌‍‌‍‌‍​。但《焚书》《日知录》对封建社会的揭露、抨击岂不更深刻更直接,怎么普通读者鲜有人知?因为《聊斋志异》用小说写这一切​‍‌‍​‍‌‍‌‍​‍​‍‌‍​‍‌‍​‍​‍‌‍​‍‌​‍​‍​‍‌‍​‍​‍​‍‌‍‌‍‌‍‌‍​‍‌‍​‍​​‍​‍​‍​‍​‍​‍​‍‌‍​‍‌‍​‍‌‍‌‍‌‍​。人们读小说固然有接受思想浸润之意,但“消闲娱乐”是小说相当重要的社会功能​‍‌‍​‍‌‍‌‍​‍​‍‌‍​‍‌‍​‍​‍‌‍​‍‌​‍​‍​‍‌‍​‍​‍​‍‌‍‌‍‌‍‌‍​‍‌‍​‍​​‍​‍​‍​‍​‍​‍​‍‌‍​‍‌‍​‍‌‍‌‍‌‍​。“好看”是读者对小说理所当然的要求,甚至是首选。能用好看的小说对人们做人生启迪,这样的作家,才是行家中的行家,高手中的高手。

《聊斋志异》描写中心是现实中本不存在的怪异世界,六朝以来志怪小说浩如烟海,为什么《聊斋志异》艳冠群芳,即使《夜雨秋灯录》《夜谭随录》《萤窗异草》这类仿聊斋小说也离其脚踪甚远?因为《聊斋志异》所描写的怪异世界太精彩,太优美,又太有人情味。它总是让人不知不觉走进一个个虚幻世界,且在潜意识当中,把这世界当成现实世界,为其神奇而惊喜,为其瑰丽而愉悦,为活动在幻想世界中的人物担忧或快乐。遇仙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题材,比起前辈作家的遇仙小说,聊斋有桂枝一芳、后来居上的意味。仙境让聊斋人物跟其他遇仙小说人物一样得到长生不老,永恒享乐,而在享乐中又会得到道德净化。聊斋遇仙既新奇之至又寓意颇深,聊斋仙境之美,既无与伦比又和煦可亲。

幻由人生的哲学

画壁

《画壁》的故事很有趣:孟龙潭和朱孝廉客居京城。偶然走进一座寺庙,佛殿中供奉神像,东墙上画散花天女,有个梳着少女发型的仙女,手举鲜花,面带微笑,樱桃般的红润嘴唇似乎要开口说话。朱生目不转睛看了许久,不由得轻飘飘飞起来,腾云驾雾,降落到墙上。这里殿阁重重,楼台层层,不像人间。一个老和尚正坐在佛殿讲经说法,许多和尚团团环绕。朱生也和听众站在一起。一会儿,有人牵他的衣襟,回头一看,正是那令他着迷的画上仙女。少女对他妩媚地一笑,转身就走。朱生连忙跟上。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进入一个小房间,二人亲热起来。过了两天,女伴们对少女开玩笑说:“肚子里娃娃都那么大了,还在那儿蓬散着头发假装处女吗!”大家捧着金簪首饰,给少女将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打扮成少妇模样。忽然,“咚咚”的皮靴声和“哗啦哗啦”的铁链声传来,朱生和仙女隔窗看,一位穿着金色铠甲的武士,面如锅底,手握铜锤铁链,问:“所有的散花仙女都到了?哪个藏匿下界来的人,趁早告发!”武士眼露凶光,猎鹰似的四处巡视,像要四处搜查。仙女吓得面如死灰,让朱生藏到床下……孟龙潭在寺里,转眼不见了朱生,向和尚询问,和尚说:“他离开这儿去听人讲经说法呢。”孟龙潭一看,壁画上果然出现朱生画像。老和尚喊:“同游的伙伴等好长时间啦!”朱生应声从壁画上飘然而下,大家再看壁画上那举花少女,已经改梳高高的螺髻,不再是刚才垂发少女的样子了。朱生不胜惊讶,恭恭敬敬地向老和尚求教,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和尚淡然回答:“幻境是由人在心里制造出来的(幻由人生),老僧怎能解释?”

“幻由人生”可以说是聊斋的艺术哲学,只要你执着地追求,热切地盼望,你所希冀的一切,就可以在你面前出现。《婴宁》写王子服在郊外遇到风华绝代的拈花少女,回家后日夜想念,直到病倒。他的朋友吴生为了给他治病,骗他说:已经查到拈花女的下落,“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实告之,无不谐者”。王子服高兴得很,再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吴生又信口胡诌:“西南山中,离此可三十余里。”吴生不过对王子服虚与委蛇,按说,照他这番鬼话找,准是海底捞月,镜中寻花。可是不然,王子服向西南方向寻访时,果然在只有鸟道的山中见到了他日夜思念的少女婴宁,而婴宁还果然是他的表妹,他们最后打破了内戚之嫌结了婚。

在六朝志怪小说家笔下,神仙存在于天界、海底、深山,仅仅《搜神记》里就有:海神,水神,湖神,阴司神,泰山神,庐山神,赵公明,织女,丁姑,灶神,蚕神。前人仙界故事很乐于表达人类对高高在上的神仙的向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聊斋却用“幻由人生”的哲学,“处置”这些约定俗成的神仙,对传说的不拘一格、不拘一类的各种神仙,都按自己的需要,采取“拿来主义”,派上各种各样的用场,观音菩萨在《菱角》中的特殊作用就是代表。

《菱角》写稚男少女的爱情故事,男女主角生动,有口皆碑,最妙者却无过于似乎处于次要地位的观音。胡大成之母奉佛,嘱咐儿子过观音祠“过必入叩”。感动了观音,四次给胡家帮助。第一次,大成与美丽的少女菱角一见钟情,非偶然巧合,而是观音菩萨“分来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第二次,两人订婚后,胡大成流寓湖南,流窜民间,吊影孤惶,突然遇到个四十八九岁的妇人自鬻,说:“不屑为人奴,亦不愿为人妇,但有母我者,则从之,不较直。”一个卖身者,一不做奴,二不做妇,偏偏要给买主做至高无上的母亲,天下奇闻。思母心切的胡大成却发现老妇和母亲有几分相似,带回家做母亲。这老妇,即观音大士,果然当起母亲,做得认真、称职,“炊饭织屦,劬劳若母,拂意辄谴之;而少有疾苦,则濡煦过于所生”。观音大士再不是那个手执杨柳枝,优雅而轻巧地抛洒几滴圣水,便救活人参果树的菩萨,成了俯下身子亲自做母亲的贫苦老妇,在人间吃苦,且不是一天一时。自有了观音传说到清代,神话小说、野史杂录中,观音菩萨为哪位平民百姓煮过饭、做过衣、编过鞋?只有穷秀才会派给至高无上的菩萨如此苦差。观音对胡家第三次帮助是以法术将离散的菱角摄来,让她与大成团圆。观音化成的老母先要考验儿子是否忠于爱情,提出,要给胡大成娶亲,胡大成回答:“儿自有妇,但间阻南北耳。”且哭着说:“结发之盟不可背。”观音试出了大成的诚意,其慧眼又看到菱角被父逼嫁、誓死不从,便用分身法活动起来。一方面是“母”的身份,认真为儿子准备婚礼;一方面是神的身份,摄取千里之外的菱角​‍‌‍​‍‌‍‌‍​‍​‍‌‍​‍‌‍​‍​‍‌‍​‍‌​‍​‍​‍‌‍​‍​‍​‍‌‍‌‍‌‍‌‍​‍‌‍​‍​​‍​‍​‍​‍​‍​‍​‍‌‍​‍‌‍​‍‌‍‌‍‌‍​。因为父亲将菱角另许他人,她被人“强置车中”。观音点化出“四人荷肩舆”接走她,再亲手把菱角推进胡大成的居所:“此汝夫家,但入勿哭。”在塑造了平民观音的世俗形象后,蒲松龄笔头一转,写出观音对胡家的第四次帮助:胡母战乱中“奔伏涧谷”、“噪言寇至”,突然有“童子以骑授母”,这马转眼间到了湖北湖南交界的洞庭湖上,如履平地,“踏水奔腾,蹄下不波”。胡母下骑,马化为金毛犼。金毛犼正是传说中观音的坐骑。蒲松龄让观音的坐骑出现,暗点“媪”即观音。蒲松龄写这个观音故事当然是他“佛法无边”思想的表现,但他精心雕镂的平民观音形象在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却卓尔不群。

观世音变成了穷人的慈母,是蒲松龄将神仙平民化的例证之一。作为一个穷秀才,一个经常处在生活磨难之中的养家人,蒲松龄最乐意花些笔墨的,正是千百年来对老百姓生老病死、穷通祸福有关系的神仙,那些带有“大众”色彩的、非常具有人情味儿的神仙。这些可爱的神仙在执行上天交给的、原本是破坏性的任务时,竟会千方百计回护百姓,这不能不看成是基于保护良民的“幻由人生”艺术哲学和对前人题材的天才创造。

比如雹神的故事。淄川人王筠苍在南方做官时,到龙虎山拜望天师,天师介绍一位长着长胡子的随从,说“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雹神恰好奉命要到章丘布散雷雹,王筠苍因为章丘跟故乡淄川接壤,向雹神乞求。雹神说:这是上帝的命令,无法更改。天师就提出一个通情达理、解救一方黎民的办法:“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结果,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雹神

比如柳神的故事。明末山东部分地区发生蝗灾,渐渐接近沂州,沂州令很焦心。有一天,他梦到一个秀才来访,头戴高冠、身穿绿衣,告诉沂州令,他有办法对付蝗虫:明天西南方向有个妇人骑着头大肚子毛驴来,她就是蝗神,哀求她,就可以免除沂州的蝗灾。沂州令听了,第二天,早早到西南方向等候,果然见一个骑毛驴的妇人从西南方向过来,那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披着褐色的披风,沂州令立即拉住她的驴子不让走,烧香、敬酒、叩头。妇人问:“你想干什么?”沂州令说:“我们这个小县,务必请您放过,不要让百姓的庄稼葬送蝗口。”那妇人说:“可恨柳秀才多嘴多舌,泄露我的机密,明天我用他代替,不伤你们的庄稼就是。”第二天蝗虫遮天蔽日来了,但不落到田亩中,只落到柳树上,蝗虫所过之处,柳叶全部被吃尽。这位“柳秀才”即柳树神,牺牲了自己保护一方百姓,大文学家王士禛评点:“柳秀才有大功德于沂,沂虽百世祀可也。”

仙人的庄严、华贵,在聊斋仍然存在,但有些仙人越来越平民化,他们的穿戴有时反而是粗衣布衫,甚至身着破衲,“两肩荷一口”乞食。《吴门画工》写苏州有个画工特别恭敬“吕祖”,有一次,他看到一帮乞丐,发现里边有一位“敝衣露肘,而神采轩豁”者,立即判定这是“吕祖”。吕祖即吕洞宾,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八仙之一,道教全真道尊为北五祖之一,通称“吕祖”。苏州画工是真心喜欢吕祖,所以能从乞丐群中识得吕祖。吕祖真人不露相,被这种知己之感感动了,想帮助这位画工,他观察画工有“骨气贪吝”的秉性,做不了官,就给他创造个发财机会,从天上招下一位美女让画工仔细观察并记住她的模样。过了没多久,董娘娘即董鄂妃去世,皇帝悲痛之极,“上念其贤,将为肖像”,但任何宫廷画师都画不出董娘娘风采,只有这位吴门画工画的董妃“神肖”,于是,吴门画工一步登天,竟被授以“中书”(内阁属员,从七品)。吴门画工辞不就,赏万金。区区小技,得此厚报,因为画的是皇帝爱妃。吕祖因人施助,与凡人宛如旧雨新知间那样随随便便,是个很有人情味的神仙。

奇趣百出的遇仙故事

六朝小说的人神之恋曾被认为表现厌恶战乱、向往桃花源般安宁生活的愿望,如《幽明录·刘晨阮肇》《搜神后记·袁相根硕》;被写成天帝对下界良民的垂恩,如《搜神记》的《天上玉女》和《董永妻》。《聊斋志异》虽远承六朝小说,却有些新的境界。蒲松龄“扩大”了仙人家族及人和仙人接触的方式。人可以乘船抵达海岛,可以乘鹤乘小鸟到天宫,可以步入深山洞府,还可以表面莫名其妙、但是冥冥中因品德好乃至运气好遇到仙人。

《西湖主》写陈弼教因为放生之德,得以“一身而两享其奉”,即:一人分身两处,既享受神仙逸乐,长生不老,又享受人世天伦之乐、贵子贤孙,成为神仙中的石季伦、郭汾阳(晋代石崇和唐代的郭子仪是大富大贵的代表)。蒲松龄通过陈生遭遇,寄托封建时代读书人“富贵神仙”的追求和梦想。这种思想当然没有多少高尚圣洁因素,但《西湖主》遇仙故事写得特别美却是公认的。

陈弼教担任贾将军记室,贾外出在湖上射中一猪婆龙,猪婆龙“龙吻张翕,似求援拯”,还有条小鱼跟在猪婆龙的后边。陈见猪婆龙受伤,“戏敷患处”。此后不久,他却遭受了不幸:再经洞庭,乘船遇难,沉水未死。到一山腰,看到几个“着小袖紫衣,腰束绿锦”者围猎,知为“西湖主”且“犯驾当死”。他慌忙躲进一个园亭,又恰好偷窥了“玉蕊琼英”般的公主,捡了她的红巾,题诗以表爱慕。没想到灾祸从天而降:公主的侍女说他“窃窥宫仪,罪已不赦”,再加“涂鸦若此”,肯定没活路了。幸而公主非但不怪罪,反而饷以饮食,看来对他颇有好感。陈弼教刚有了希望,更大的恐惧来了:“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伧。”没想到捉拿他的人到来时忽出意外:“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内一婢熟视曰:‘将谓何人?陈郎耶?’遂止持索者,曰:‘且勿且勿,待白王妃来​‍‌‍​‍‌‍‌‍​‍​‍‌‍​‍‌‍​‍​‍‌‍​‍‌​‍​‍​‍‌‍​‍​‍​‍‌‍‌‍‌‍‌‍​‍‌‍​‍​​‍​‍​‍​‍​‍​‍​‍‌‍​‍‌‍​‍‌‍‌‍‌‍​。’”

西湖主

翻云覆雨,祸变为福。陈弼教这阶下囚突然被召为驸马。原来,当年向陈生求救的猪婆龙,就是今日的“湘君妃子”西湖主;当年衔尾不去的小鱼儿,则是这次汹汹入户准备抓陈生的侍女。西湖主所以召陈弼教为婿,是为了报答当年救命之恩,包括“赐刀圭之药”(即“戏敷患处”)。

世上竟有这样荒唐又这样美妙的经历!其貌不扬的猪婆龙怎能跟彩绣辉煌的妃子关系到一起?蒲松龄偏偏把二者联系到一起,还联系得天衣无缝。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西湖主》这个遇仙故事以人间天堂为背景。写景彩绘淋漓,逸气横溢。写湖畔美景:“小山耸翠,细柳摇青”,清润、娟美、妍秀。写茂林中的贵家园林,陈生未进园中,先“攀扉”望见“台榭环云,拟于上苑”,有皇家园林气派;“粉垣围沓,溪水横流,朱门半启,石桥通焉”,像电影摇镜头,一一特写园景,综合构成一幅风致幽绝的江南园林图画,纯洁、宁静、丰富的自然充满盎然生机。园内“横藤碍路,香花扑人”,人与自然两情相洽;“山鸟一鸣,则花片齐飞,深苑微风,则榆钱自落”。自然被拟人化、有情化、诗意化了。美景若仙,美景遇仙。美丽的公主“鬟多敛雾,腰细惊风”,用形似法写其面貌之美;“玉蕊琼英,未足方喻”,用神似法,以夸张的比喻写意(最美的花和最美的玉都比不了)。公主荡秋千的描写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几乎可算写得最优美的:“舒皓腕,蹑利屣,轻如飞燕,蹴入云霄”,妙笔如画。

如果说《西湖主》是遇仙题材特别甜美的一篇,那么《彭海秋》就是遇仙题材中特别旖旎的一篇。小说落笔写丘生为名士,但有“隐恶”,彭好古因佳节无人可资谈宴,姑请之。不速之客彭海秋来了,也“似甚鄙丘”,傲不为礼。然后彭海秋从西湖请来一位歌女唱歌佐餐,再从天河招来游船带彭好古二人游西湖,并替彭好古和歌女娟娘代订三年之约。彭好古返回家乡时,同去的丘生不见了,却不知哪儿来匹马,骑上马回家,那马竟然就是丘生!三年后,彭好古到扬州,竟然遇到了娟娘,结为伉俪。《彭海秋》情景辉映,奇遇奇景,光怪陆离。天河行舟,彩船,祥云,瑞霭,清风,羽扇般的短棹像凤鸟的翅膀,太空飞驶如箭,疏朗爽丽,明清如沐。西湖荡舟,明月,烟波,楼船,雅士,仙乐缭绕,人声喧笑,月印烟波,景美如画。飞船美,西湖美,娟娘形态美,“薄幸郎”歌词美,令人读之兴味盎然。《彭海秋》写名士风流,写携姬游湖,写阔公子与俏佳人的悲欢离合,可见封建文士情致之一端。而意境绝佳的《彭海秋》却为中国遇仙故事增添了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

彭海秋

《织成》里的柳生,是个不拘礼法的狂生,他无意之中坐上了洞庭湖主借舟的船,做出了用牙齿咬侍儿紫袜的轻浮举动,被洞庭湖主的侍卫抓起来,眼看没命了,他就来了一番强词夺理却趣味横生的辩白。他看到一位南面而坐的人似乎是王,推断这位就是洞庭王柳毅,决心跟同姓者套近乎。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自言自语:听说洞庭君是柳氏,我也是柳氏;当年洞庭君落第,我现在也落第;洞庭君遇到龙女成仙,我因为喝醉酒对丫鬟举止不礼貌却就得死?为什么两个姓柳的幸和不幸这样悬殊?柳生这段话牵扯无赖,却委婉动人,有理有趣,得到洞庭君欣赏,洞庭君让他写篇《风鬟雾鬓赋》,他写得很慢,洞庭君笑话他,他又回答:“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几句风趣的话,不仅拯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且得到美丽的织成为妻,得到洞庭君经常馈送的礼物。这真是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

进入仙境的凡人是不是就可以任意风花雪月,斗鸡走马,胡作非为?非也。仙境是个高洁的所在,讲究修身的所在,进入仙境的人必须遵守仙境的规则,得好好修炼,否则就会被逐出仙境。

《贾奉雉》写贾奉雉屡考功名不中,他的朋友郎秀才帮他用烂污文字高中皇榜,他认为这是金盆玉碗盛狗矢,气愤地随郎秀才飘然而去,到了一个洞府。郎秀才让贾奉雉参拜老道,老道说:“既然到这里,得把人生一切愿望置之度外,才能修道。”贾奉雉连连答应。郎秀才让他住在精致而清洁的屋子里,门上没门板,窗上无窗棂,只有一桌一床,但整个屋子充满清香气息,贾奉雉感到五脏六腑都像透明的,似乎身上一条一条的脉络也可以数得出来……向窗外看看,竟然有只老虎蹲在屋檐下边。刚看见老虎时,贾非常吃惊,想到师傅说的话,他收起害怕的心思,凝神坐着。老虎似乎知道房间里有人,进入房内,气喘吁吁嗅贾奉雉的腿和脚,贾不动,老虎也不伤害他。过了一会儿,老虎跑出去了。又坐一小会儿,有个美人进来,身上有扑鼻的香气,悄悄爬到贾奉雉床上,附到耳边说:“我来啦。你睡着了吗?”贾奉雉听声音像妻子,心里一动,马上念叨:“师傅考察我的信念呢!”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美人笑着说:“小老鼠活动了!”当初在家里,贾奉雉夫妇卧室有丫鬟侍候,夜里夫妻想亲热,怕给丫鬟听到,私下约定这密语。贾奉雉听到密语,睁眼看,果然是妻子。于是,二人嬉笑,男欢女爱,直到天亮。老仙人的斥责声远远传来,渐渐接近贾奉雉住的院子。贾妻逃走。郎秀才跟着老仙人进来,老仙人当着贾奉雉拿拐杖打郎生,让他把客人赶出去。郎生对贾奉雉说:“我对你的期望很殷切,不免有点儿急躁冒进,没意料到你俗间情缘还没满,让我因此受到师傅的杖责。”贾奉雉只好灰溜溜地下山,他再次感受到人世的恶浊,最后才真正回到仙境​‍‌‍​‍‌‍‌‍​‍​‍‌‍​‍‌‍​‍​‍‌‍​‍‌​‍​‍​‍‌‍​‍​‍​‍‌‍‌‍‌‍‌‍​‍‌‍​‍​​‍​‍​‍​‍​‍​‍​‍‌‍​‍‌‍​‍‌‍‌‍‌‍​。

瑰丽无比的奇境妙宇

有位外国画家说过:艺术中的美,就是我们从大自然感受到的美。中国古代作家历来把自然美当成描写对象,王维写“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勃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苏东坡写“大江东去”……作家们善于从“天地之文章”吸取美的滋养,结撰华美篇章,青山绿水,林泉天籁,雨丝风片,烟波画船,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都会给作家神助。山水游记、山水诗是古代诗文中最繁盛的一支。蒲松龄的诗歌,如南游诗写得有盛唐诗韵味,聊斋仙境更是仪态万方,妙不可言。

唐传奇《柳毅传》所写的龙宫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罗刹海市》里的龙宫可以与之媲美。蒲松龄先对龙宫的外观做描写:“俄睹宫殿,玳瑁为梁,鲂鳞为瓦,四壁晶明,鉴影炫目。”玳瑁壳装饰房梁,鲂鱼鳞做瓦,四壁透明锃亮,能照见人影。就地取材,宫殿用海中物品做建筑材料,都是透明的、光洁的、耀眼的,极显纯洁高贵。然后,作者让进入龙宫的马骥去感受、去触摸龙宫珍宝:马骥写文章用的是“水精之砚,龙鬣之毫,纸光似雪,墨气如兰”。多神奇!人世用石头做砚台,龙宫用水精(晶);人世用动物毛做笔,龙宫用龙的鬣毛做;纸白得像雪一般,人间也有,最不可思议的是,素日总带点儿臭味的墨汁在龙宫竟然有兰花的香气!马骥跟公主结婚,进入洞房,“珊瑚之床,饰以八宝,帐外流苏,缀明珠如斗大”。珊瑚床装饰着金银珠宝,床帐外坠着斗大的珍珠。一切都那么奇美,又都打着龙宫印记。更神奇的,龙宫中有一株玉树,粗约合围;树身晶莹明澈,像白琉璃;中间有心,淡黄色,稍微比手臂细一点儿,叶子像碧玉,厚一钱多,细碎的树叶,遮出一片浓阴。马骥常和龙女在树下吟诗诵文,红红的花朵开满了树,样子颇像栀子花。每当有一瓣花落下来,铿然作响。拾起来看,那花瓣儿像红色玛瑙雕成,光明可爱。树上经常有神奇的小鸟啼鸣,那鸟儿的毛是金碧色,尾巴比身子还长,啼叫起来,声音就像是玉笛吹出来的哀伤曲,令人胸臆酸楚。

跨五洲越四海,上穷碧落下黄泉,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奇树?它是何科,何种?植物学家做梦也想不出,这是蒲松龄创造的理想之树,它集光明与理想于一身,集美和善于一身,是聊斋仙境最传神的一笔。

余德

《罗刹海市》里,马骥是经过泛海漂泊来到独立世外的龙宫,《余德》则把龙宫精魄摄取到人间来了。

武昌尹图南和一个“容仪裘马,翩翩甚都”的少年余德来往,因为惊讶余德家美艳超过仙女的美人,耳目未见的古玩,就细细打听余德家是什么官。余德客气地拒绝,说:你想跟我来往,我不会拒绝,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逃犯,何必这么寻根究底地打听我的来历?尹图南只好作罢。后来,尹图南到了余家,看到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景象:

屋壁俱用明光纸裱,洁如镜,金狻猊爇异香,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羽各二,各长二尺余。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树,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许,垂枝覆几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翼,蒂即如须。筵间不过八簋,而丰美异常。既,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拆,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蒂须顿落,即为一蝶,飞落尹衣。

尹图南被这奇景迷住了,逢人辄道,结果闹得余德那儿门庭若市,余德不堪其扰,只好不辞而别。尹图南再访余家,只见余德留下一个水缸,便顺手牵羊,拎回家中。谁知那水缸又是个奇物。用来盛金鱼,全年不用换水,水永远清澄无比。后来仆人搬石头时不小心把缸碰破了,缸里的水竟然不流出来,人们惊奇地看到,已破碎的缸似乎还存在,用手一摸,“缸”是虚软的,把手伸到虚软的缸里,缸里的水就随着流出来,把手拿出来,虚软的缸又闭合,水还好好地盛在里边。水缸里的水即使到寒冬腊月也不结冰。有天夜里,水缸的水忽然变成水晶,鱼仍然在水晶里游动!突然有一天,水晶化成了水,水里的鱼儿也不见了,只有那些破缸片还在。有位道士登门求见,尹图南拿出破缸给他看,道士说:“这是龙宫盛水用的。”尹图南叙述缸破而水不泄的奇事,道士说:“那是缸的灵魂呀。”然后道士诚恳地乞求给他一小片缸的碎片,尹图南毫不在意,给了,道士乐不可支,说:“拿这个合药,可以长生不老!”

《余德》甚至于不能算多成功的小说,至多,是所谓情节淡化的小说:尹图南认识了一个叫余德的人,他到余家赴了一次令他销魂的宴会。余德搬走了,他捡到余德抛下的神奇的水缸。原来,这水缸是龙宫的盛水器。余德后来怎么啦?没有交代。尹图南自己有没有用水缸的碎片和药求得长生不老,也没有交代。蒲松龄好像只是让读者开开眼界,在奇妙的龙宫珍物中怡性娱情,目不暇接。《余德》之妙,不在人物,不在故事,更不在人们通常提倡的“思想”,它妙就妙在龙宫奇物。蒲松龄按人们平常习惯的传说特点,用“水”“亮”“透明”为主要特征,绘出一个地上龙宫。裱墙的明光纸隐喻着水晶般的宫殿,飞蝶劝酒,象征着穿梭般奉馔的龙宫侍女。最有趣味的是蒲松龄杜撰出一个缸之魂!龙宫已属于天外奇想,龙宫水缸破损后还有灵魂,岂非奇而又奇?

看完龙宫,我们再看看蒲松龄笔下的天界。

《西游记》的天界,威严的凌霄宝殿,富丽的蟠桃宴,肃杀的兜率宫,清冷的嫦娥殿,琳琅满目,是古代写天宫的集大成。然而吴承恩似乎过分热心让猴行者捉弄天神,亵渎天庭,因而《西游记》里的天宫,总是带有几分滑稽,不是那么美妙,那么澄净。《聊斋》作者的神思在天庭遨游,幻化出无比瑰丽的天宇,透着新鲜,透着灵气。

到天上去,那么容易,那么轻巧。《齐天大圣》写“遂觉云生足下,腾踔而上……忽见琉璃世界,光明异色”。没有什么道行的人,不会筋斗云的人,也能进入天宫​‍‌‍​‍‌‍‌‍​‍​‍‌‍​‍‌‍​‍​‍‌‍​‍‌​‍​‍​‍‌‍​‍​‍​‍‌‍‌‍‌‍‌‍​‍‌‍​‍​​‍​‍​‍​‍​‍​‍​‍‌‍​‍‌‍​‍‌‍‌‍‌‍​。《雷曹》里的乐云鹤因招待过一位异人吃饭,就被那人(原来是天上雷曹)邀请到天空作云间游。乐云鹤好奇地从天空拨开云彩看人间,银海苍茫,下界城郭小得像豆儿。他看满天星斗,都在自己眉目之间,一个一个嵌在天上,像湖里栽种的莲花,大的像瓮,小的像盆,更小的像盎。用手摇一下,大的摇不动,小的摇得动,似乎可以摘下来。乐云鹤还看到如何下雨:“俄见二龙夭矫,驾缦车来,尾一掉,如鸣牛鞭。车上有器,围皆数丈,贮水满之。有数十人,以器掬水,遍洒云间。”乐云鹤惦记着家乡旱情,多捧几把水洒下,果然,家乡得甘霖,旱情解除。更有意思的是,乐云鹤从天上悄悄摘了个小星,回到家,居然投胎变成了他的儿子!《雷曹》里的天空行走,简直像顽童游历,像在湖里采莲,像在田野驱赶牛车,像在菜圃里喷灌蔬果,真切的观察,新颖的体验,活龙活现。

另一个人物进入天宫,更是简单到不可思议。《白于玉》中,吴青庵和一个叫白于玉的书生两情相洽,有一天,白于玉告诉吴青庵:你思念我的时候,可以躺到我平日的卧榻上。白于玉讲完,变成手指头大小的人儿,骑在一只青蝉身上飞上了天。吴青庵思念老友,就躺到白于玉的榻上,竟然也骑在一只小鸟的身上飞上了天。不一会儿,看到一个红色的大门,有小童扶他下来,他问:这是什么地方?回答:是天门。天门旁边蹲着一只大老虎。吴青庵害怕,小童就挡着让他进去。吴青庵看到天上处处风景和人间不同。到了广寒宫,台阶是水晶的,人像是在镜中行走。两棵巨大的桂树,在高高的空中合抱,花气随空飘散,香得无边无际。亭台楼阁里都是红色的窗子,经常有美人出入,一个个长得“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红窗之外是清水白沙,玉砌雕栏。传说中的月宫,清冷得不得了,聊斋创造的月宫却这么温馨。

雷曹

聊斋仙境之美,丰富了、补充了古代神话的疆域。蒲松龄凭着丰富的想象力,设计出前所未有的幻想境界。《丐仙》是典型例子。

《丐仙》是传统的“真人不露相”故事,表面上看来有点儿像灵隐寺济颠和尚,但蒲松龄并不想借这丐仙杜撰什么惩恶扬善故事,他似乎只是要描述一个奇美奇绝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如果拍电影,真会好看极了。

世家子弟高玉成救助了一位“脓血狼藉”的乞丐陈九,乞丐住进了高家,毫不客气地索汤饼,乞酒肉。仆人不耐烦,高玉成却善待他。乞丐享受一番后,突然邀请高玉成到自家后园看看,高玉成觉得:寒冬腊月,看什么后园?不肯去,陈九硬拉他去,高玉成因此得到一番销魂之旅:

时方严冬,高虑园亭苦寒。陈固言:“不妨。”乃从如园中。觉气候顿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异鸟成群,乱哢清咮,仿佛暮春时。亭中几案,皆镶以瑙玉。有一水晶屏,莹澈可鉴;中有花树摇曳,开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来句辀于其上。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高愕然良久。见鹆栖架上,呼曰:“茶来!”俄见朝阳丹凤,衔一赤玉盘,上有玻璃盏二,盛香茗,伸颈屹立。饮已,置盏其中,凤衔之,振翼而去。鹆又呼曰:“酒来!”即有青鸾黄鹤,翩翩自日中来,衔壶衔杯,纷置案上。顷之,则诸鸟进馔,往来无停翅。……鹆又呼曰:“取大爵来!”忽见日边,有巨蝶攫鹦鹉杯,受斗许,翔集案间。高视蝶大于雁,两翼绰约,文采灿丽……

更不可思议的是:巨蝶竟然又变成了美女,仙仙而舞,还舞出一个似乎芭蕾舞的动作:“舞到酣际,足离地者尺余,辄仰折其首,直与足齐。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尝着于尘埃。”高玉成心动,上前拥抱美女,美女立即化为夜叉,眼睛突出,牙龇出,一脸一身的黑肉!蒲松龄笔走龙蛇,令人眼花缭乱。

最令人难以理解的是高玉成的感受,他在严冬时分到了自家后园,看到如此难以置信的景象,当然要亲手摸一摸,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结果,“以手抚之,殊无一物”!鹆,青鸾,黄鹤,凤凰,巨蝶,瑙玉案,水晶屏,严冬开花的树,跳“芭蕾舞”的艳姬,艳姬变成的夜叉……一切让人惊心动魄的东西,除了那喝进嘴里的香茗,全部是虚拟的,用手摸都摸不到。

丐仙

似乎三百年前聊斋先生已懂得互联网虚拟世界!

聊斋仙境,让人领悟到特殊的意蕴:

人,不需要上天入地求仙,只要摒除一切杂念,一切美景都在意念之中,一切愿望都可以实现;

反之,如果心生邪念,胸怀亵欲,一切美景都会化为乌有,化为狞恶,人的心灵也要忍受地狱的煎熬。

这就是“幻由人生”,这就是天马行空、奇想奔驰的聊斋​‍‌‍​‍‌‍‌‍​‍​‍‌‍​‍‌‍​‍​‍‌‍​‍‌​‍​‍​‍‌‍​‍​‍​‍‌‍‌‍‌‍‌‍​‍‌‍​‍​​‍​‍​‍​‍​‍​‍​‍‌‍​‍‌‍​‍‌‍‌‍‌‍​。

人的感情制造幻觉,它不是现实体验,但比现实更自由;它不是现实世界,但比现实世界更美好,更纯洁。像传说中的凤凰涅槃、天鹅冰浴,是人生理想的净化和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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