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问

这是他气的吗

贾宝玉见到探春，探春说他到外头逛的时候，见到那好轻巧玩意儿替她带几件来，她加工夫再为宝玉做一双鞋。宝玉便说上一回探春为他做了鞋，就把赵姨娘气得了不得，说探春不管贾环。探春听了这话，登时放下脸来，说了一番话：“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上！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闲着没事，做一双半双，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管着我不成！这也是他气。”这个“他气”，通行本做“这也是白气。”脂评诸本中，庚辰本原本做“他气”，后旁改为“白气”，其他诸本有的做“他气”，有的做“白气”，有的做“白气的”，有的做“瞎气”，唯独列藏本做“这也是他气的”。依我的愚见，做“他气”不通，做“这也是白气”太过直白，唯独依列藏本做“这也是他气的”极其传神。这句话的意思是她没有资格生这个气，没有权利生这个气，这个气不是她所能够生的，这与上面一句“谁管着我不成”恰相呼应。这样说话正是丰润说话的习惯。很有可能是当初甲戌本、庚辰本的抄手漏抄了“的”字，其他诸本则依意妄改所致。

贾府三春，顶数探春最有胸襟，有心机，有才干，更有志气。她虽然与迎春、惜春都住在大观园中，表面上没有分别，但实际上人们的心中还是有分别的。她是庶出，是赵姨娘生的，与迎、惜二春的身份不一样。古时嫡庶之分相当分明，依清制，就连皇帝的女儿，若是皇后生的，封为“固伦公主”，若是嫔妃生的，封为“和硕公主”，差一个档次。探春身为庶出，又遇上赵姨娘这位很不争气的生母，在整个贾府都不受待见，她的心理必然要受到某种刺激，她要为自己争一口气，要自己奋斗确立身份地位，就不能不采取这种极端的措施。她和贾宝玉好，这固然由于贾宝玉的自身素质与贾环有天壤之别，更重要的是，贾宝玉是嫡出，是正根正派的贾府接班人，她必须与他保持良好关系，才能在荣府立足。对宝玉如此，对贾政、王夫人同样如此，她说：“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一概不知道。”说不知道，实际上是太知道了，否则她也不会把这个话明揭出来。她害怕宝玉因为赵姨娘对她有了戒心，才故意这样说，这是在公然表明自己的态度，以期与其生母赵姨娘划清界限。

她这样做自然堂皇正大，因为在旧日礼法，庶子称父之嫡妻一律为嫡母，称本生母为亲母或者生母，自然以嫡母为大。她对贾宝玉这样说，自然有表明私情私意的成分，但也同时在表明她是懂得礼法的人，不像赵姨娘与贾环那样有许多淫猥鄙贱的意识。

当时的大观园，虽然“绣带飘飘，花枝招展”，一派祥和景象，但是衰败之局已定，只是外面的架子尚未倒而已。众人不知，依旧寻欢作乐，无异鱼游沸釜，燕巢危幕。作者为我们设计了贾探春这样一个形象，无异在一片衰飒之气中透出一缕曙光，她是唯一可以迟延贾府衰败的人，一个大胆的改革者，还是一个勇敢的斗士。在第七十四回搜检大观园时，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不知探春厉害，要作脸献好，故意掀掀探春的衣襟说：“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她当即挨了探春的一个大嘴巴。这个嘴巴打得太好了，不仅打出了探春作为一个庶出的小姐维护自身尊严的威风，更重要的是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陪房，她来搜检大观园本来就有着代表大房向二房发难的意图，探春的一个嘴巴又打出了二房的威风，真可谓有理有利有节。

像这样一个人，按理说应该让她在挽救贾府的过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脂砚也有批曰，若是探春不走，贾府在衰败之后子孙尚不致离散。可是作者却偏偏让她远嫁他乡：“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舰，千里东风一望遥。”《红楼梦》一书人物，若论悲剧性，贾探春应该是最具悲剧性的一个。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诸人都有许多反叛行径，他们落得悲剧下场，难辞自身之咎。可是贾探春不同，她是完全站在家族的立场，很清醒地把家族利益与自身利益绑在一起来思考，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她闪转腾挪，使出浑身解数，时而运筹帷幄，时而挺身上阵，为此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不认了。她非常勇敢又非常清醒地与难以抗拒的命运相抗争，可是最终也没有逃脱悲剧性的结局。这个形象的深刻意义的确发人深醒，一个家族，一个社会，一种制度，一种文化，如果连自己最忠实的维护者都难以容纳，那么它的灭亡还会很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