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问

赵姨娘何以“到三不着两”

平儿说赵姨娘：“那赵姨娘原有些到三不着两，有了事都就赖他。”“到三不着两”，周汝昌校本和通行本都没有加注，实则这是丰润土语，也做“着三不着两”，意谓做事没有“把鼻”，没有准稿子，没有一定的准则，胡来，瞎干。赵姨娘确实有这个特点，就以她请马道婆魔魇王熙凤和贾宝玉来说，就极其胡闹，万一暴露，不但必定家法治罪，还可送官究治，其罪不轻，岂可轻易动得？可是她就敢干。在这一回中，她又是想都没想，就干了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

她的兄弟赵国基死了，贾探春按照旧例赏了二十四两银子，赵姨娘便认为失了脸面，这个原因，只是因为她的女儿贾探春现今管家，她应该比别人多得。多得，才有脸面，不多得，便没有脸面。她于是找到贾探春大闹，说：“我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她这话的意思，一是她的年龄大，资历老，应该多得；二是她生有贾探春和贾环这一女一子，有功劳，应该多得。这就像一些官员闹待遇，一凭资历老，二凭有功劳。可是这话说得却太不对头。别管你年龄多大，资历多老，你毕竟是姨太太，是姨太太就应该享受姨太太的待遇，在哪一个级别就享受哪一个级别的待遇，这在官场也是通例，决不会因为你干得年头儿长了，就给加薪。同理，你就是再多生几个孩子，你也是姨太太，还是应该享受姨太太的待遇。除非你的女儿进了皇宫，做了后妃，也许可以另作安排。这两个理由都不成立，她还有第三个理由，就是“连袭人也不如了”。这个理由倒可成立，但也只能原则地说，若是从人情里细究，就实在不应该这样攀比。那袭人确实只是一个大丫头，她的母亲死了，一笔就赏了四十两，还派专人送到家中，确实超规格。赵姨娘与她攀比，不是没有道理。可是袭人是由外头买来的丫头，她的家人并不是贾府奴才，按照旧例也应多赏。而且袭人正是年轻有为的时期，是王夫人的心腹，王夫人将贾宝玉交给了她，她属于工作成绩突出型的丫头，王夫人那样赏她，也有奖励先进的意思在里面。这个地位赵姨娘怎么可以比？可是从来攀比者都是只比待遇，不比工作，你工作怎么做我不管，累死与我无关，但若是待遇超过了我，那可不行，非比不可。赵姨娘就是这种心理。既然袭人的妈死了可以赏四十两，为什么我的兄弟死了不可以赏四十两？袭人不过是一个大丫头，而我却是老爷身边的姨太太，比她的身份高着半格呢。

及至贾探春翻着账本对她解释，她完全是照章办事，她不可以和袭人比，就是将来环儿收了外头的人，也是要按照袭人的例赏的。这一来赵姨娘无话可说，于是又找歪词：“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就不依你？”这可以说真正拿着不是当理说了，这里面的中心意思是贾探春如今管家，她的舅舅死了，就应该比别人多赏。而且更有用不着的说法：“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着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

有权不使，过期作废。赵姨娘根本不管什么规章制度，什么老例旧章，她只认权。既然女儿掌了权，就应该为家庭谋利益，她才不管这个权只是代理的性质，反而认为她所要求的是天经地义之事。应该说她的这种想法，在旧中国相当普遍，旧中国的阶级不是按照经济地位划分，而是按照政治地位划分，政治地位高，社会身份就高，政治地位低，社会身份就低。有了权就可以拥有一切，没了权就丧失了一切，权力成为社会生活的轴心，人生奋斗的终极目标。在权力面前，人们根本没有什么长期打算，长远目标，只知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所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整个一部中国封建社会史，完全可以看作一部权力争夺史，权力转移史。赵姨娘是社会最底层的奴仆，对于权力的重要更有着切身体会，再加上她又长期受着贾府中掌权的王夫人、王熙凤的压制，所以当贾探春一掌权，她便以为翻身得解放的日子到了，便明目张胆地要求额外的利益，通过这额外的利益，她便可以获得特权阶层的“脸面”。从书的描写来看，赵姨娘是一个很“浑”的人物，几乎不懂任何道理，但是作者正是通过这样一个人物，深刻揭示了这种国民的劣根性。因此我们对这个人物就不能小看，她的巨大意义将在后面书中逐步显示出来。

从这回书的描写来看，赵姨娘并不是由外面买来的姨娘，她的兄弟赵国基也是贾府奴才，职责是送贾环上学，她是一个“根生土长”的“家生子儿”，是贾府世代的奴才，她的这个姨娘是由丫头提拔上来的。按照一般情况，这样一个人应该懂一些大家族的规矩，可是她竟然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顾，真正让人难以理解。而我们的政老爹却偏偏看中了她，而且还和她生有两个孩子。也可见出这位政老爹虽然表面上端严整肃，但那审美能力、生活情趣却实在低下，让人不敢恭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