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〇问

怎一个人情了得

贾府之中，“玉”字辈的媳妇主要写了三人，一为王熙凤，一为李纨，一为尤氏。王熙凤与李纨恰成对立的两极。王熙凤贪婪狠毒，机变权巧；李纨则心如止水，不问外事，每日只是陪着几位小姑活动。尤氏则夹在两者中间，她是宁国府的当家人，无法如李纨那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又没有王熙凤那样的杀伐决断，巧言令色，因之要写出她的个性来很难。可是曹雪芹在第四十三回中让尤氏有了出色的表现，使她以独特的面貌兀立于贾府之中，与王熙凤和李纨鲜明地区别开来。

她的特点就在于人情的练达。

贾母让她来主持王熙凤的生日，众人集资的一百五十多两银子由她当家，这就给她提供了一个展现才华的空间，她的活动让人眼睛一亮，无比新鲜。

我们看她到凤姐处取银子时的一段对话极其精彩：“凤姐笑道：‘都齐了，快拿了去吧，丢了我不管。’尤氏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到要当面点一点。’说着按数一点，只没有李纨的一分，尤氏笑道：‘我说你鬼呢，怎么你大嫂子的没有？’凤姐笑道：‘那么些还不彀么？短使一分也罢了，等不彀了，我再给你。’尤氏笑道：‘昨儿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儿又来和我赖，这个断不依，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凤姐笑道：‘我看你利害，明儿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别抱怨。’尤氏笑道：‘你一般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

本来王熙凤在贾母面前明确表态，李纨的十二两分子钱由她来替出，可是如今她却不出了，等于她卖了一个空头人情。她的人品尤氏深知，她明明知道王熙凤未必会为李纨出这十二两银子，所以要当面将银子点一点，为的是不让王熙凤打马虎眼，这个人情要她来做，要王熙凤知她的情。当她果然发现王熙凤没有出，便假作认真地要和老太太要去，王熙凤果然便说出那样的话，说是以后有了事情她也要像尤氏这样认真。潜台词是都别这样认真，谁还用不着谁？这是两个府中的当家人在做一种权力的交换，你放我一马，我将来也会放你一马。这就和传统官场上的官员们你为我办一件事情，我为你办一件事情的交换是一样的。尤氏深知其中关窍，几句笑话就把王熙凤制服了。

接下来，尤氏又把平儿的二两银子退给了她。平儿对她客气，她不客气地说：“只许你那主子作弊，不许我作情？”然后，她到贾母处，与鸳鸯商议怎样办这个事情，怎样使贾母高兴，顺便把鸳鸯的分子也还了她。到王夫人处，把彩云的分子也还了她。这两个人都是在最高领导面前说话顶数的，把她们的嘴堵住，这个事情就不会出太大的纰漏。要说这些事情，王熙凤也能办到。但是接下来的事情王熙凤就办不到了。尤氏把周、赵两位姨娘的钱也还了她们，她们还不敢要，尤氏说：“你们可怜见的，那有这些闲钱。凤丫头便知道了，有我呢！”她绝不是故意做人情，拆王熙凤的台，她是真心地同情这两个受气包。在头一天大家凑分子的时候，王熙凤提议也让人问一问周、赵两位姨娘去，两人各出了二两。尤氏就悄悄地对王熙凤说：“我把你这没足厌的小蹄子，那么些婆婆婶子凑银子给你作生日你还不足，又拉上两个苦瓠子作什么！”王熙凤道：“你少胡说，你给我离了这里，他们两个为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了来咱们乐。”描写可以说把尤氏与凤姐大大地拉开距离。凤姐是诚心压榨、压迫两个姨娘，尤氏却是从心里同情她们。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家主妇。

中国传统社会是人情社会，所谓“人情大于王法”，只要有人情在，天大的事情也可以摆平。就连某些皇帝，对人情也要讲究。比如康熙皇帝对惩治贪官就一直态度暧昧，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他曾公开讲过，那些贫寒士子进京赶考的时候，背着行李雨伞徒步而来，一旦做了官，马上就车骑仆从一大群，这些钱都是怎么来的？若是仔细追问起来，这些人怕是都不能活了。雍正皇帝则比较重视王法，反腐败不讲情面，乃至留下千古骂名，好多污水泼到他的身上，至今也难以洗清。贾府也是一样，上下人等都在营私舞弊，而这一切都是在“人情”这块温情脉脉的面纱之下进行的。我们不要忘记，第五回所写宁府上房内间之内挂的一副对联就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乃至贾宝玉一看就不愿在里面睡觉。而尤氏正是这“人情练达”的典型。可惜在中国传统社会，人情不是为善良人准备的，善良人固然可以老老实实地投桃报李，以人情换人情，这样可以做些小事，若要做大事则不成。要做大事，必须有权变机巧，必须有狠心辣手，有了这两样，再配上善用人情，就可以纵横捭阖，所向无敌。尤氏恰恰缺少这两样，她光知道人情的重要，却少些狠与辣，因此就显出严重的软弱。如果以她的善良和善体人情，能够再有些手段，足可以制服贾珍和贾蓉，使他们不那样过分地胡闹，也许可以挽救贾家的颓势。可惜她不具备，因此只能使作弊之风愈演愈烈。王熙凤倒是具备，可惜少了善良。这两个人在贾府衰败过程中都没有起什么好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