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五问

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

第七十四回和第七十五回，有关尤氏的文字占了很大篇幅，我们不得不予以注意，尽管这个人物历来不为论者所重。

她和邢夫人差不多，出身都不怎么高贵，家境也非富足，都是续弦，都没有生育。因之对于丈夫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可是邢夫人唯以婪聚钱财为职任，尤氏却无这方面的劣迹。她只是一心一计，将宁府的日子过下去。她有才干，却无王熙凤的张扬；她很谦和，却不像李纨那样低调。在玉字辈三妯娌中，王熙凤与李纨构成对比鲜明的两极，她处于中间，中道而行。在为王熙凤操持过生日的过程中，她充分显示了人情之练达与富于同情心，连周、赵二姨娘那样不被重视的人物她都予以怜惜。在贾敬死后，贾珍父子都不在家，她又充分展示了当机立断，独当一面的大将之才。尤者，优也，尤物，历来是指那种特别突出的优秀人物，而贾宝玉也曾对柳湘莲当面称赞尤二姐和尤三姐是“一对尤物”。曹雪芹让她姓尤，是不是含有这个意思在里面？

可是这个尤物却是生不逢时，嫁非其人，她嫁给了贾珍这样一个唯以寻花问柳、斗鸡走狗为事业的败家子，她又不得不服从他。就是眼见贾珍父子与自己同父异母的两个姊妹尤云雨，也不敢置一词。甚至当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之后，她明知这样做不妥当，也要听了贾珍的话，备了礼物去看望，等于正式承认了他们的婚姻。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在凤辣子一番泼闹之下，她束手无策，最后眼看着自己的妹妹死于凤姐之手，却敢怒不敢言。事后她还要与王熙凤维持表面上妯娌之间的和睦团结。

贾母过生日，宁府和荣府虽仅一箭之遥，她也不回家，住在大观园中日夜伺候。王熙凤和李纨都病了，她每天都到荣府帮助照料家务，服侍贾母和王夫人。她对佩凤说：“我到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在三个妯娌中，她这个孝心表现得最为突出。

她待几个侍妾很好，不像王夫人那样闹得剑拔弩张。对丫头们也很和气，第七十五回特意写了这样一段：

尤氏仍出神无语。跟的丫头媳妇因问：“奶奶今日中晌尚未洗脸，这会子趁便可净一净好？”尤氏点头。李纨忙命素云去取自己的奁。素云一面取来，一面将自己的脂粉拿来，笑道：“我们奶奶就少这个。奶奶不嫌脏，这是我的，能着用些。”李纨道：“我虽没有，你就该往姑娘们那里取去，怎么公然拿出你的来？幸而是他，若是别人，岂不恼呢！”尤氏笑道：“这又何妨，自来我凡过来，谁的没使过！今日忽然又嫌脏了？”一面说，一面盘膝坐在炕沿上。银蝶上来忙代为卸去腕镯、戒指，又将一大袱手巾盖在下截，将衣裳护严。小丫炒豆儿捧了一大盆温水，走至尤氏跟前，只湾腰捧着。银儿笑道：“一个个没权变的，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益！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尤氏道：“你随他去罢，横竖洗了就完事了。”炒豆儿忙赶着跪下。尤氏笑道：“我们家上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的假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

她平时待丫头们好，丫头们才敢对她随便。她不太注重外表的假礼、假体面，却对于内里的肮脏龌龊表示鄙夷。她的这一句话可说对于旧日中国巨族豪门的家庭生活做了最为集中的概括。中国素称礼义之邦，礼教是中国人立身行事的根本。可是在虚伪的礼教之下，正掩藏着无数罪恶与肮脏。“宝盖儿底下一群猪”，是中国人对于旧日家庭的最好注脚，《红楼梦》一书就是在向我们展示宝盖下面猪的生活。锦阵花围，绮罗丛下，竟是粪壤泥窟，蛆虫渊薮。尤氏对此体会尤深。

她还要时时受小姑的气。第七十四回末尾是这样写：

惜春道：“古人曾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听见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日。今见惜春又说这句，因按捺不住，问惜春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的不是，无故说我，我到忍了这半日，你到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以后就不敢亲近，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来，到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到还清净。”尤氏也不答话，一径往前边去了。

值得注意的是“尤氏心内原有病”这一句，她心内有什么病？除了她两个妹妹的事情，她本身难道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书中没有明写，不便妄拟，但是尤氏心中有病，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曹雪芹写人善于用“三”。贾氏三春，探春与迎春构成对比鲜明的两极，惜春居其中；钗、黛、湘三人，黛玉与湘云构成对比鲜明的两极，宝钗居其中；宝玉身边的丫头中，晴雯与袭人构成对比鲜明的两极，麝月居其中；玉字辈妯娌三人，王熙凤与李纨构成对比鲜明的两极，尤氏居其中。譬如画石头，尤氏是黑白当中的过渡色——灰色，虽然不太醒目，却是缺一不可。但是她却不是“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人物，在荣、宁二府年轻“主子”一级的女性中，独她不是。她的儿媳秦可卿是，她的两个妯娌王熙凤、李纨是，她不是。而且她的两个妹妹也都是“薄命司”人物。第六十九回写尤二姐临死，梦见尤三姐手捧鸳鸯剑前来，对她说：“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候发落”，准此，则她也应该是太虚幻境之“薄命司”人物，理应归入《金陵十二钗册子》中。如果入册，依她的身份，则应在“正册”之中。可是正册中却没有她，她如果入了“副册”，就与丫头、妾平级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奥妙玄机？目前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个人物是后添上去的，是在“金陵十二钗”名额已满之后添上去的，曹雪芹没有来得及给她在太虚幻境中安排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