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九问

尤老娘可能死吗

上一回我说到尤老娘之死不大可能，这一篇我们且从事件发展的时间上面来考察一番，这位老太太之死是否可能。

贾琏是六月初四娶的尤二姐，第六十五回写“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姊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过去两个月，此时应该是八月底了。

第六十六回写：“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紧接就写贾琏次日午后来到尤二姐这里，说：“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个月工夫才来。”“出了月”，应该就是九月份了，贾琏是在九月初去的平安州。他在去平安州的路上巧遇薛蟠和柳湘莲，和柳湘莲说了尤三姐之事，并讨来他的鸳鸯剑作为定礼。书中写：“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贾琏由平安州回来，起码也是九月中旬了。

第六十六回写：“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这里时序便乱了，时间起码往回退了两个月。我们姑且先按这个时序往下理。柳湘莲辞别贾宝玉就来向贾琏讨要鸳鸯剑，导致尤三姐自刎，这是一天的事情，发生在八月份。此时尤老娘就在尤三姐身边。

第六十七回写袭人到凤姐处去：“时值秋令，秋蝉鸣于树，草虫鸣于野，见这石榴花也开败了，荷叶也将残上来了，到是芙蓉近着河边，都发了红铺铺的咕嘟子，衬着碧绿的叶儿，到令人可爱。”第六十七回乃别人补笔，所以写得很成问题。北京地区的石榴一般在立夏至小满期间开花，也就是农历四月，到了秋季应该结实了，怎么会才开败？这种错误稍有常识者都不会犯，真正匪夷所思。但是它这里说是秋季，与上面所说八月份到大致相符。可是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紧接着就写祝婆子说：“如今才入七月的门，果子都是才红上来，要是好吃，想来还得月尽头才熟透了呢，姑娘不信，我摘一个给姑娘尝尝。”前面描写景物分明是晚秋气象，可是这里却又成为初秋，而且尤三姐是八月份死的，她死之后时间又到了七月份。而在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悲题五美吟时，时序就已经是七月份，怎么经过了贾琏与尤二姐由调情到偷娶再又过了两个月贾珍来探望，时间竟然还是七月份。而且袭人对宝玉说：“素日琏二奶奶待我狠好，你是知道的，他自从病了一大场之后，如今又好了，我早就想着要到那里看看去，只因琏二爷在家不方便，始终总没去，闻说琏二爷不在家，你今日又不往那里去，而且初秋天气不冷不热，一则看二奶奶尽个礼，省得日后见了受他的数落……”这里初秋倒是与“刚入了七月的门”对榫，可是说贾琏不在家，分明是又往平安州去了，而按照前回的约定，他应该是在十月前后再到平安州，怎么会在七月份去呢？

第六十八回开头就写：“话说贾琏起身去后，偏遇平安节度巡边在外，约一个月方回，贾琏未得确信，只得住在下处等候。及至回来相见，将事办妥，回程正是将两个月的限了。谁知凤姐心下早已算定，只待贾琏前脚走了，回来便传各色匠役，收拾东厢房三间，照依自己正室一样饰陈设。至十四日，便回明贾母、王夫人，说十五一早要到姑子庙进香去，只带了平儿、丰儿、周瑞媳妇、兴儿媳妇四人。未曾上车，便将原故告诉了众人，素衣素盖，一径前来。”这个“十五日”，肯定是十月的十五日，尤二姐是在十月十五日被王熙凤诳骗进荣国府的，距离尤三姐之死已经两个月。

接下来写“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凤姐对贾蓉说：“出去请大哥哥来，我对面问他，亲大爷的孝才五七，侄儿娶亲，这个礼我竟不知道。我问问，也好学着日后教道子侄的。”“五七”，即人死后的第三十五天，是个祭祀的大日子，照这样说，倒是与贾琏六月初四偷娶尤二姐相符。

第六十九回写贾琏回到家中，按照前面交代，此时应该是十二月了，而且书中写：“那日已是腊月十二日，贾珍起身先拜了宗祀，然后过来辞拜贾母等人。合族中人直送到洒泪亭方回，独贾琏、贾蓉二人送出三日三夜方回。”三日三夜，待贾琏回到家中，已经是腊月十五了。

接着写尤二姐“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她在病中对贾琏说：“我来了半年，腹中已有了身孕”，这“半年”若是指贾琏偷娶他的日子，那么她应该是在六月份嫁与贾琏，这与前面所写对榫。接下来写贾琏请医调治，竟至堕胎，再请医调治，直至二姐自尽身亡，这个过程起码也需十天，也就是说尤二姐死时已经是腊月二十五左右，已经过了“小年”。她死后，贾琏“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待到埋葬，已经过了年了。可是第七十回开头写“因又年近岁逼，诸务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如此看来，发送尤二姐又是在年前的事情。

我们把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细推一下，就可以发现其间矛盾百出，简直难以理出一个头绪。因此我说，尤老娘之死是根本不可能的，她没有时间去死。按照通常的处理，她的死应该发生在八月尤三姐自刎之后，女儿死了，老人家一急一痛也死了，乃人之常情，可是我们看书中所写，尤三姐死后她还在痛骂柳湘莲，她若是死了，贾琏说什么也不会于九月初去平安州，他无论如何也应该把尤老娘的丧事办完才能出门。出现这种现象，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在小说原稿中尤老娘确实死了，她死了之后尤二姐才进入荣府，可能其间经过了一个较长的时间，曹雪芹在修改中把时间浓缩，却没有来得及做最后的弥缝加工，以致留下诸多漏洞。二是她根本没死，曹雪芹只是觉得她此后再无用处，便硬让她死了，却没有注意这个时间问题。

《红楼梦》一书，从第六回到第五十三回，写得是一年的事情。这一年中间虽然也有时序错乱之处，但大体上还不差大格儿，线索尚称清晰。从第五十三回到第六十九回写得是接下来的第二年事情，这一段的时间错头儿就太大了，这与书的原稿状况有关，更与曹雪芹的修改状况有关，很有可能在修改这一段的故事时，比较急促，因之出现诸多错忤之处。接下来我们就要看一下第七十回以后的书，看一看是否还是这样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