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〇问

尤二姐葬于何处

第七十回开头就说：“话说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殡，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凤姐一应不管，只凭他自去办理。”这一段文字是对于前面六回半书二尤故事的一个收束，下面就该写“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了。可是这一段文字很成问题，首先就是尤三姐葬在哪里，这在前面书中根本没有介绍，而且这个“时觉”是谁，也没有任何介绍，突然而来，突然而去，让人摸不着头脑。

玩其文义，尤三姐死后，并没有葬入尤氏祖茔，而是单独葬在城外附近，很可能是在寺庙提供的“义地”之内。故此才需要和“时觉”说，这位时觉，单从名字来看，肯定是一个和尚，而且是一位住持和尚。旧日女子地位低下，若是结婚以后死去，应当葬入夫家祖茔，若是未婚而死，娘家祖茔也不收留，需单独择地安葬，故此各地皆有许多“孤女坟”。尤三姐未婚而死，而且是自刎而死，属于“横死”，单独择地安葬是很有可能的。问题是这个细节应该在她死后有所交代，若不交代，则尤二姐的安葬就成问题。可是书中竟然没有任何交代，在小说创作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疏漏。

问题就出在第六十七回，这一回的文字并非曹雪芹原笔，而是不知何许人所补，所以把这个问题疏漏了。不仅这个问题，就是尤老娘，她若真是死了，也应该在第六十七回交代一番，因为这无疑是一件大事。若是尤老娘果真因尤三姐之死急痛交加也死了，那么贾珍、贾琏、贾蓉以及王熙凤所害死的就不是两人，是三人，娘儿仨个都死于他们之手。曹雪芹用笔，历来为人称道，其中重要特征之一就是如常山之蛇，击首尾应，击尾首应，从无孤兀特出之笔。二尤故事，占据六个半回的篇幅，是全书重要篇目，他写这个故事，绝不会让二尤死了便告了结，肯定与后面的情节有关联。最大的可能是当最后贾府事败时，二尤的命案也应算在罪行之中。姐儿俩都是自杀身亡，按照旧例，有人自杀而死，应该报官验看，说明原委，不能随随便便埋掉拉倒，如果那样，果真是没有王法了。可是二尤死后，没有谁去报官，都是贾府私自埋了。仅这一条就可治罪。更何况王熙凤派旺儿去杀死张华，以绝后患，旺儿没去杀张华，而是在外躲了两天，回来向凤姐儿汇报：“只说张华因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打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唬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这就为以后的情节发展留下了茬口儿，在书的后半部，这个张华说不好就要重新出现，揭发王熙凤的所作所为。由此看来，尤三姐死后葬于何地，尤老娘因何而死，何时而死，就非常重要，非介绍一番不可，因为这关系后面情节的发展。可是第六十七回却只字未提，却用大量笔墨写了薛蟠请伙计，林黛玉见土仪伤心，袭人探望王熙凤等没用的事情。仅从情节结构来看，这一回也写散了，缺少内部张力。

这就牵涉到一个更大的问题。我一直主张《红楼梦》是有一部原稿的，曹雪芹是在原稿的基础之上披阅增删而成此书，这部原稿不是小说，是一种回忆录性质的文字，不讲究章回结构，纯按时间顺序来写。二尤故事，在原稿中可能时间跨度比如今的文字要大得多，曹雪芹在披阅增删中把事件、人物、时间都极力浓缩，搞成现在这个样子。第六十七回由别人补笔，有两种可能。一是原稿中这一部分情节迷失，曹雪芹未及补作。二是曹雪芹的修改稿不知何故迷失，而由别人补作。这位补作者既没有看过原稿文字，也没有看过曹雪芹的改稿，纯以己意妄加，故此出现这种很大的疏漏。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贾母为何不让尤二姐入家庙。这个问题在第六十九回有明确交代，贾母听了王熙凤的汇报后说：“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去，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贾母的言谈行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王熙凤等人并没有把尤二姐自杀身亡的真相告诉贾母，而是谎称她是“痨病”而死。“痨病”就是肺结核，过去无药可治，而且能够传染，故此死后才予以火化。贾母不让尤二姐的灵柩进家庙，就是这个原因。

王熙凤等人既然瞒过了贾母，也必嘱咐众家人不许说尤二姐系吞金而亡，只说她是“痨病”而死。但是尤氏对于尤二姐之死因不会不知道，我们看第六十九回这一段描写：

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着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着，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看得出贾蓉已经知道了尤二姐的死因，他知道，尤氏当然也应该知道。尤氏再怎么窝囊，毕竟是她的两个妹妹都死了，也许还有她的继母，她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遇有相当的时机，这个事情肯定会发作起来，大家共同向王熙凤讨还血债。因此，贾府最终败落的主因，很有可能不是外力的打击，而是由于内讧。我们可回想一下第五回中的《红楼梦曲子》所唱“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就可明白这个情节走向，事情是由宁府发端，最后又由宁府发难，如此“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终致贾家彻底败落。

由此看来，尤二姐葬于何处就非常重要，说不准将来还会开棺验尸，以弄清真正的死因。故而书中特意点了一笔，却忘记了在前面有所交代，因此造成情节的间断。而这种间断的原因，目前却还不太清楚，我前面所说不过是一种猜测，真正的结论，也许要待读罢全书，再回过头来清理一番思绪，方能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