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问

怡红院里哪来的风干栗子

第十九回写贾宝玉不喜看戏，让茗烟带他到袭人家看望袭人。在袭人的家里，袭人拿自己的坐垫让他坐了，拿自己的脚炉垫了脚，拿自己的手炉添了香饼放在他怀内，又拿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一连用了四个“自己的”，就把宝玉素日生活之尊贵与俩人情谊之非常写得淋漓尽致。这还不算，作者接着往下写：“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之礼，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淌。’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不仅把上面的描写更加递进一层，而且写出了袭人在亲人面前那一种微妙的恃宠之态。这一种手法在文学描写当中可称为反衬之法，即是在人物与环境之间造成一定反差，以便凸显人物。

从书中描写来看，袭人之家也算得小康之家，又是在年节之中，请客吃果茶，袭人又是来自贾府，所摆果品定然不俗，可是在袭人眼中，竟是“总无可吃之物”，这就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贾宝玉平时都吃些什么，可想而知。

可是当袭人回到贾府，为了混过李嬷嬷吃了糖蒸酥酪的事情，竟然说她想吃风干栗子，宝玉便果真取栗子来，“向烛前捡剥”。

对于唐山人来说，风干栗子简直是太普通不过的东西，就连袭人家里摆果茶也未必会把它放上桌面，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怡红院里？这是不是与前面袭人家中的描写反差太大？

风干栗子通常是生吃，不能太干，若是干透就坚如铁石，任谁也咬不动了，必须是稍微有些干，顶多是半干，才好吃。明代宋诩撰《竹屿山房杂部》记载有制作风干栗子的方法，是将栗子放入水中，拣出浮在水面的，单用沉于水底的粒大籽实的栗子，擦干，放进布袋，挂在阴凉通风之处，时时摇动，使之受风均匀。这种栗子最适宜肾气虚弱的人食用，可补肾虚。这是一种很贵族化的吃法，一般人家舍不得把好好的栗子风干再吃，通常都是吃忘了的撂成半干，就叫作风干栗子了。其实最正宗的风干栗子是早熟落于树下的栗子，一面受着土气的滋润，一面受着山风的吹拂，偶尔捡到一颗，吃到嘴里，极甜，口感有些“艮”，最是极好。可惜这样的风干栗子极少，大部都被山民们自己享用了。

栗子若是风至极干，也可作为食用佳品，《清稗类钞》中就记载了一种吃法，是把风干栗子磨成细粉，吃时用滚水冲开，加白糖，类似油炒面的吃法。明人高濂著《遵生八笺》还记载了一种栗子糕的吃法，是把风干栗子磨成细粉之后与糯米、白糖混合做成糕蒸熟。《竹屿山房杂部》也记载了一种栗糕的做法，是把炒熟的栗子捣烂晒干磨成粉后与糯米粉混合蒸熟，加白糖食用。我们唐山北部山区则有一种最为实惠的吃法，是把生栗子晒干后磨成粉，蒸窝头吃，谓之栗子面窝头。不过一般人家谁也舍不得把好栗子磨成面吃，大抵是一些生了虫、生了病、发了霉、干瘪不实的栗子拣出来，剥皮后放在清水中泡几天，去其苦味，然后晾干磨粉蒸窝头吃，是山民们的一种废物利用的吃法。至于北京北海仿膳著名的栗子面窝头，则是用玉米面与绿豆粉蘸着糖桂花水做的，与栗子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风干栗子不论是其原果还是其干粉，市面上都极少见，那么怡红院中的风干栗子从何而来？如果说可能来自唐山甚至丰润，不知道朋友们会不会说我是牵强附会？请听我说一下理由。怡红院中的风干栗子，很有可能来自他们在京东一带的庄田，这是作为交租的附加物的小“玩艺儿”。贾府的庄田，据后面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进租一节，他进的物品单子里不仅有大对虾、干虾等海产品，还有榛杏桃松仁和各色干果等山货，而且其中有“玉田胭脂米二石”，这种米原产毗邻丰润的玉田，后经康熙皇帝在丰泽园中优选育种而成，本为皇宫中专用米，清雍正年间引入丰润王兰庄（今属丰南）一带，成为丰润特产。贾蓉称乌进孝是“山坳海沿子上的”，说明贾家庄田既靠山又临海，而旧日丰润恰恰是北部靠山，南部靠海，乌进孝所在庄屯名黑山村，而丰润北部有山村名黑山沟，南部有渔村名黑沿子（今属丰南），这岂是偶然的巧合？当然，光靠这种推测未必可靠，我们看一下曹雪芹家有没有可能在丰润拥有庄屯。

清兵入关以后，在京畿一带圈占大量土地分给八旗兵丁作为庄田，据康熙《丰润县志》载，丰润县原额民地小亩6614顷99亩，五图灶地原额4894顷65亩，共计11509顷64亩。顺治二年（1645）至八年（1651）共圈去民地4001顷73亩，灶地2047顷77亩，民人投充又带去民地1901顷72亩，灶地2846顷87亩，共计10798.9顷，丰润实存民地只剩下711顷53亩8分1厘8毫3。至顺治十四年（1657），诏令“黄旗原圈保河等处田地，白旗原圈遵化、丰润等处田地。至是，黄旗改占遵化白旗田地并圈民地，白旗改圈丰润田地。”可见丰润这样多的土地被圈，几乎全部为白旗圈占。曹雪芹家正是满洲正白旗包衣，所以我说他家有可能在丰润拥有庄田是有充足理由的。既然曹家有可能在丰润拥有庄田，那么这风干栗子来自丰润就具有很大的可能性。丰润如今栗树极少，可是历史上丰润却是栗子的主要产区，无论是康熙县志还是乾隆县志，在物产栏里都明确记载栗子为丰润主要物产。况且与丰润毗邻之迁安、遵化也正是著名的京东板栗的出产地，所以丰润庄田向曹家贡献一点风干栗子应该是情理中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