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五问

野趣如何变雅趣

第四十九回众人到芦雪广赏雪联诗，本来是极雅之事，可是曹雪芹偏偏在联诗之前用浓彩重墨写了史湘云与贾宝玉烤鹿肉吃，而且引得贾探春、王熙凤和平儿也来参加，写得野趣盎然，却又雅到极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效果？首先，正如史湘云所说，“是真名士自风流”，吃鹿肉的是一群有着极高文化品味的公子小姐，那效果当然不俗。正如穷苦人家整天吃蒿子杆儿，苦不堪言，可是大观园的女儿们一吃蒿子杆儿，就立刻脱俗。再者，环境也好，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皆是芦苇掩覆……”在这样一个环境，又是在白雪纷飞的时节，烤鹿肉吃当然不俗。但是还有一点不可忘记，就是他们所烤是鹿肉，这一个鹿肉就把吃的人的身份体段和盘托出。我们试想一下，如果把鹿肉换成猪肉或者羊肉如何？肯定没有这种效果。因为在当时，鹿肉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只有高贵人家才能够吃到的东西。

满族是游猎民族，鹿肉是他们的常食之物，进关之后，这种习惯也仍然保持，就是皇上，也要吃鹿肉。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记载：“盛京将军每年十一月贡鹿。冬至后，御膳用鹿尾，至立春日止。”“鹿羔，鹿之小者，盛京将军每间一年进六十只，派围场官兵捕捉，或进不足数，于次年补进。”皇上不但自己吃，还用来赏赐大臣，同书记载：“直省文武大臣年终赏福字时，并赏鹿肉，以寓福禄之义……道光以后，无论远近，不复赐鹿肉。”清·昭《啸亭杂录》也有记载：“定制，岁暮时诸王公大臣皆有赐予，御前王大臣皆赐岁岁平安荷包一，灯盏数对及福橘、广柑、辽东鹿尾、猪、鱼诸珍物无算。”由这些记载我们可以知道，吃鹿肉、赏鹿肉，都是在冬季，鹿肉来自东北，满族的起家之地。赏大臣鹿肉是乾隆以前的事情，道光以后则不再赏。

在其他节令，鹿肉也是赏赐的一个重要项目，不过不是鲜鹿肉，而是糟制品或者干制品。清·梁章钜《归田锁记》记载康熙皇帝一次赏给老臣宋荦的食物就有：“活羊四只，糟鸡八只，糟鹿尾八个，糟鹿舌六个，鹿肉干二十四束。”

在当时的京中大臣中，每逢冬季，大抵都能吃到鹿肉，清·梁章钜《浪迹三谈》中记载：“《随园食单》谓尹文端公品味，以鹿尾为第一，此固不待尹公而始知也，特南方人未尝此味者，直不知耳。余入值枢禁，每冬间，辄得饱啖，自关口福。外宦后，由清江浦及山左、吴门，亦皆得朵颐，时清河夫人皆随任，并亲手奏刀而薄切之，不烦厨子也。迨擢抚岭西，虽去京愈远，而本署摺弁往来，携带尤易，并可与幕客共尝之。”梁章钜曾任军机章京，他所说“入值枢禁”当在这个时期，所食鹿尾得来容易，让人惊讶的是他在广西任上竟也能够吃到鹿尾，我们只能说他嗜此味几成癖好。

这些鹿肉不仅是盛京将军所贡，其他督抚也有贡献的职责，而且数量惊人，比如清代徐珂编撰《清稗类钞》中就记载：“吉林所贡方物，岁有数次……十月，进二年野猪二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四十盘，鹿尾骨肉五十块，鹿肋条肉五十块，鹿胸岔肉五十块，晒干鹿脊梁肉一百束……十月，由围场先进鲜味，计二年野猪一口，一年野猪一口，鹿尾七十盘……十一月，进鹿尾三百盘……接驾及恭贺万寿进……梅花鹿，角鹿，鹿羔……晒干鹿尾，晒干鹿舌，鹿后腿肉……”这一年下来，光是鹿身上的东西就很可观了。这些东西不仅是宫中所食，其中大部分是用来赏赐大臣了。

因此我们说贾府所食鹿肉很有可能是来自宫中赏赐，那么就自然与众不同，显出高人一等了。

当然，贾府所食之鹿肉还有另一个来源，就是他们的庄园上本就产鹿，第五十三回庄头乌进孝的进物单子上就开有：“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贾府的庄园可能就在丰润一带，丰润旧日山深林密，这些鹿、獐、狍等物皆为土产，见于历代《丰润县志》。清光绪间修《遵化通志》对于鹿则有详细介绍，并有记载谓：“州境沿边有之，然在风水禁山者例禁捕猎。马兰镇兵向章，于立夏裹粮入深山，抱取乳鹿入贡，岁有定额。角解后，骨可饰弓，可熬膏、制霜入药。尾为山珍，肉亦芳美。皮去毛制为衣，绵韧且可御风。”于此可知，清东陵附近的马兰峪驻防兵也有贡鹿之职任，不过所贡之鹿为乳鹿，所用不在其肉，而在其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