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八问

薛姨妈意欲何为

薛姨妈在全书中第一次把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婚姻摆到了桌面上，表示要玉成此事，紫鹃跑来说：“姨太太既有这个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等于将了薛姨妈一军，薛姨妈没做回答，却说：“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子去了。”把个紫鹃羞走了。林黛玉趁恨，说：“阿弥陀佛，该，也燥了一鼻子灰去了。”事情在玩笑中结束，可是玩笑并非真玩笑，薛姨妈的回答很是耐人回味。她既然有这个心，为什么又不急？

首先应该承认，薛姨妈是有心把薛宝钗介绍给贾宝玉的，第二十八回曾经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金玉姻缘这个话头薛姨妈曾经明确对王夫人讲过。可是贾宝玉这一闹病，使薛姨妈彻底明白，贾宝玉心有所属，贾母也暗许林黛玉，宝、黛婚姻几乎已经挑明。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不得不顺水推舟，落一个顺水人情。

但是薛姨妈比谁都清楚，宝、黛婚姻的最大支持者来自贾母，而最大的阻力来自王夫人。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就担心他和谁“作怪”，明确交代袭人要加紧对于贾宝玉的监管，这个“作怪”的对象，就是林黛玉。如今贾宝玉闹了一场“呆病”，就把这个“作怪”暴露无遗。在整个第五十七回中，面对贾宝玉的闹病，王夫人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一种现象很耐人寻味。她的心中怎样想？她怎样看待宝玉与林黛玉这种非同寻常的情感？就是一个傻子，也不会认为贾宝玉只是犯“呆病”，而没有别的奇怪心思。说起来薛姨妈是个厚道人，她及时替宝、黛两人做了遮盖。她对贾母、王夫人说：“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这是明点王夫人，千万不要往别的方面想，只是一个傻孩子在钻牛角尖而已。

话是这样说，王夫人岂能不想？贾宝玉是贾母的命根子，更是王夫人的命根子。她总共生了两个儿子，大的贾珠已死，就剩一个贾宝玉，如果贾宝玉再有个三长两短，她的生命也就完了。贾宝玉如此一闹，已经将他的终身大事摆到人们面前，王夫人不得不加以考虑。她对于林黛玉不是很上心，可能最大的考虑是在个人素质上面。贾宝玉是贾府的唯一接班人，贾府未来的主持者。他又不通庶务，必须找一个能干的媳妇，帮助他把门面撑持起来。这个任务，林黛玉显然不能承担，她比贾宝玉还要超脱，简直不食人间烟火，若是这两个人到了一起，贾府的未来只有坐吃山空一条路。而薛宝钗却很有治家才华，论本领不亚于王熙凤，但比王熙凤有文化，有城府，有心机，本人又端庄平和，性情温柔，可说是贾宝玉的绝配。因之王夫人钟情薛宝钗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再加上她是亲姊妹的女儿，亲上加亲，与自己更不会离心离德。

可是从薛姨妈这一方面来看，贾宝玉可说有好处，也有坏处，取舍两难。首先，薛家人为什么会住进贾府，就是一个谜。根据第四回的描写，薛蟠护送母亲和妹妹进京有三个原因，“一为送妹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账再计新支”，而薛宝钗进京，则纯为待选“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可是自打他们住进贾府，这个“待选”的事情就再也没有提起过，书中一个字都没有交代，薛宝钗究竟是去“选”了而没有选上，还是根本就没有去应那个选举。她就这样在贾府住下来，一住就是几年的时间。她的妹妹薛宝琴住进贾府也是如此奇怪。第四十九回写：“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他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随后带了妹子赶来。”这就是说薛宝琴进京是为了举办婚礼。可是在第五十七回薛宝钗又对邢岫烟说：“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完了她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到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我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也就是说梅家此时尚在外地，两年后方能进京完婚。还有两年的时间，薛蝌干什么那样着急把妹妹送到京中来？根据这种奇怪现象，我们说当初薛姨妈带着薛宝钗进京，“待选”只是表面文章，暗中则有伺机寻亲的意图，也不无道理。何况此时薛家的家境也已大不如前，是走下坡路的态势。如果能够与贾家结亲，有元春在宫中罩着，对于家道复苏应该有所助益。因此贾宝玉可说是上上之选。

可是作为贾宝玉，原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有着“呆病”的病根，又不喜读书上进，不会过日子，他的心中又只有一个林黛玉，就个人素质来说，又绝不是薛宝钗的佳偶。薛姨妈把女儿嫁给这种人，自然会捏着一把汗，说不好就把女儿坑了。

这种矛盾就使薛姨妈内心纠结，当她看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关系已经洞若观火，贾母也已明里暗里予以首肯，她便做出了顺水推舟之举。可是她又知道贾宝玉的婚事必须经王夫人同意，王夫人是一个最为重要的关口，她是否能够说服王夫人，也实在没有把握，因此她说出了不要太着急这样的话。她还须考虑，还须观望，还须等待事情的发展会出现什么机会。因此，薛姨妈此时对林黛玉把婚事明挑出来，应该是出自真心，但她眼下还没有把握是否能把这个事情办成，也是真情。小说正是极其真实地表现了薛姨妈的这种纠结矛盾的心理。我们大可不必求深反凿，硬说薛姨妈此时未安好心，是虚伪狡诈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