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一问

薛蟠是一个规矩孩子吗

薛蟠自第四回进入贾府一直没有露面，在第十三回发送秦可卿时，他出场了，但也仅是说了两句话，送了一副棺木，算不得正式的描写。对于薛蟠的第一次正面描写，是在第二十五回贾宝玉与王熙凤遭魔魇，众人都来看望，薛蟠也来了。作者对他作了一番漫画式的描写：“别人慌张自不必说，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贾珍等都是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早已酥倒在那里。”这一番描写可说是忙里偷闲的闲笔，笔墨不多，却把个薛蟠活画出来了。接下来是第二十六回薛蟠请客，把唐寅说成了庚黄，突出了他的没文化。然后是第二十八回冯紫英请客，薛蟠说出了那几句著名的酒令，成为千古绝唱。在第三十四回以前，薛蟠总共露了这么几次面，但是他给人的印象很深，在整部《红楼梦》中，最能够胡闹的男人大约就数这位“呆霸王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三十四回，薛宝钗在宝玉和袭人面前一番心理独白：“打的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不叫说，难道我就不知道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忌犯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竟还闹的天番地覆，自然如今比先更厉害了。”其中“当日为一个秦钟，竟还闹的天番地覆”，大可注意。我们知道，因为秦钟起的冲突，只有一个第九回的顽童闹学堂，可是那里面实在没有薛蟠什么事，薛蟠根本没有露面。由此可以推测，在小说旧稿中，闹学堂的主角应该是薛蟠，而非金荣，他很可能与贾宝玉发生过某种冲突，曹雪芹在修改当中把这些情节删去了，却忘了删掉薛宝钗的这句话。

真正写出了薛蟠性格的是第三十四回和三十五回。贾宝玉挨了打，茗烟听说是薛蟠下的火，说给袭人，袭人说给薛宝钗，薛宝钗又说给薛姨妈，薛姨妈便向薛蟠问罪。薛蟠刚刚喝了酒回来，无端地受此委屈，当时就急了，拿刀动杖地要去杀了宝玉，被薛姨妈拦住后，他又借着酒劲儿对薛宝钗说了很要命的几句话：“好妹妹，你不用说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是好姻缘，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行动护着他。”这几句话可说戳到了宝钗的痛处，宝钗当时就哭了，回到大观园又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去看妈妈，见到妈妈仍就是哭。这个时候薛蟠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次吧！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几句话把薛宝钗说笑了，然后他便说出几句很重要的话：“我再合他们在一处旷，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牲，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妈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牲也不如了。”“口里说，眼睛里禁不住也滚下泪来。”

这一笔极其重要，有了这一笔，薛蟠这个人物才真正凸现出来，才称完整全面。有了这一笔，我们可以知道，薛蟠表面上虽然胡闹，骨子里却是一个好孩子。在外面，他年纪轻轻就可以把父亲遗留的家业担承起来，可说独撑门面。在家里，他知道孝顺母亲，心疼妹妹，在传统中国主流文化之中，他可称一个守规矩的孩子，一个好孩子。但是他有另一面，他喝酒，嫖娼，勾引男童，打架斗殴，甚至殴死人命。但是我们应该看到，这些作为都是那个社会制度之下，那一种文化氛围之中，所认可，所默许的。普天下富贵郎君大抵如此，而且好多后来成为正人君子的大好人，年轻时都有过这样一段胡闹的历史。他的这种胡闹，构不成对于传统文化、传统思想、传统社会制度的颠覆，是制度之内的胡闹。比之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的颠覆传统文化，他实在是一个很守规矩的孩子。

风波过去，薛姨妈和薛宝钗都有了笑意，作者又特意写了这样一笔：“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么！’”这是薛蟠真正知道自己错了，向妹妹献勤儿讨好儿，以示赎罪。虽然直白粗俗，但薛蟠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写恰如其分地描出了他的性格，他的心境，他确实诚心诚意地要向妹妹赔礼道歉。虽然他以后便忘记了自己的誓言，依旧到外面喝酒闲逛，惹是生非，但他始终对于自己的母亲妹妹没有差过样。由他这几句话我们也可以深刻体味，薛宝钗有这样一个哥哥虽说够淘神，但毕竟是一个懂得心疼她的哥哥。比之孤苦伶仃的林黛玉，真正有霄壤之别，难怪林黛玉时时要对她生起妒忌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