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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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相煎何太急

第一七一问相煎何太急小红奉了凤姐的指示,到平儿处取了荷包,回到大观园来找凤姐,顶头遇上晴雯、绮霞、碧浪一干人。晴雯见她便说:“你只是疯吧,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闲旷罢!”当小红说明她是去给凤姐做事时,晴雯便冷笑道:“怪不得,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个样儿了。这一遭...
第一七一问

相煎何太急

小红奉了凤姐的指示,到平儿处取了荷包,回到大观园来找凤姐,顶头遇上晴雯、绮霞、碧浪一干人。晴雯见她便说:“你只是疯吧,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就在外头闲旷罢!”当小红说明她是去给凤姐做事时,晴雯便冷笑道:“怪不得,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个样儿了。这一遭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呢!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呢!”在一光绪年间印行的市间坊本上此下有批曰“自相残贼”,可谓一针见血。

家中奴仆,中国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就已存在,一直到民国建立方始废除,实际上真正彻底废除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事情。在五千年中,这一直是一个很特殊的阶层或曰阶级,他们是被压迫被统治者。就是在被压迫被统治者中他们也属于“贱民”,处于被压迫被统治者的最底层。比如农民,应该是中国传统社会最典型的被压迫者,可是农民的社会地位一直受到统治者的重视,他们属于良民,子弟可以应举做官,社会地位政治地位比商人还要高,明代就规定农民可以穿绸缎,商人则不可。而奴仆则比之社会上所有人的社会地位都要低,他们的子弟三代以内都不许应举做官。可是这些人又是最没有阶级意识的一类,他们受到统治者的影响比其他阶层都深,他们的思想言行可以典型地反映中国传统等级社会的特征。他们当中的好多人甚至可以获取很高的社会地位,所谓“主多大奴多大”、“宰相门前三品官”等等俗语就反映了这种现象。但是不管他们一时的社会地位怎么高,作为奴仆这个阶层或曰阶级的根本属性是不能改变的。孔子有一句极其著名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据朱熹的解释,这个“小人”就是指的家中奴仆,可见在孔子时代如何治理这些奴仆就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

对于这类人的研究,无论史学还是社会学等等领域都基本上处于空白状态,历代文艺作品中虽常有反映,但不是义仆就是豪奴,都很概念化、政治化。真正把这类人作为人来描写,关注他们的内心世界,关注他们的情感,关注他们那一种独特的精神风貌,开先河者是《金瓶梅》,集大成者则是《红楼梦》。有人做过统计,《红楼梦》一书一共写了四百多个人物,其中大多数是奴仆,曹雪芹真正把那些奴仆——尤其是那些美丽的女奴写活了。

中国传统社会较之西方传统社会一个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中国传统社会是以政治权力为核心构筑起来的等级社会。西方的传统社会经济地位对于社会地位的取得有较大的影响。中国则不同,在中国你再有钱,如果家中没有读书应举之人,没有为官做宰之人,你也没有社会地位,必得低人一等。中国传统社会依照政治权力的大小把人分为几个等级,几个等级当中又依次分为小的等级,比如在皇亲勋戚这一个层面就有传统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的划分,清代则划为十四等,这些都是世职,可以子孙承袭。《红楼梦》中的贾府就是“公”这个等级,在它的上面有亲王、世子、郡王、长子、贝勒、贝子等六个等级,在“公”这个等级当中又分为镇国公、辅国公、不入八分公、不入八分镇国公、不入八分辅国公等五个等级。在官僚阶层则分为九品,九品当中又分正、从,实际是十八品,十八品之外还有“未入流”,一级压一级,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农民应该是最没有权力的等级了吧,可是按照传统习惯仍会分出许多微妙的层级来,这些层级则基本上是按照经济地位来划分,仅就大的层级来说,按照“土改”时的阶级分析法,农民这个等级当中就分为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富农等等层级,每一个层级都是不一样的。写过《暴风骤雨》的当代著名作家周立波就讲过,有两匹马的农民与有一匹马的农民说话的口气神态都是不一样的。人们就在这无数的层级中生活,哪个人也不想跌入下一个层级,或者拼命保住目前的层级,或者拼命往上一个层级爬,但你爬到死也不会爬到巅峰,因为巅峰是皇帝,除非你当陈胜吴广。这种层级统治造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超稳定性,也同时造成了社会运动、社会变化的缓慢性。

在奴仆这个层级,也同样细分出无数小的层级来,《左传·昭公七年》就有这样的记载“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可见在春秋时期仅奴仆这个等级中就可细分为七等。在荣国府中,奴仆当中这种等级的划分也十分明显,袭人、晴雯等为大丫头,身份地位、月例、赏赐、生活待遇都很高,“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体面”。小红则属于小丫头,只能干一些洒扫庭除之类的事情,像给贾宝玉端茶倒水这类活儿不是她能够干的,如若她干了,则属于僭越,要受到大丫头的责骂。第二十四回因贾宝玉身边的大丫头都不在身边,小红有机会为贾宝玉倒了一杯茶,秋纹、碧浪两个大丫头发现后马上就发难:“秋纹听了,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紧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到叫我们去,你等着作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曹雪芹鲜活地写出了奴仆阶层内部的分野,他们扭曲的灵魂与人格,下层的拼命往上爬,上层的拼命往下压,鸡争鹅斗,“自相残贼”,其实这样更有利于主子的统治。在《红楼梦》一书中,最少这种等级意识的就是贾宝玉。他以情待人,在真情面前人人平等,对于偷情的小丫头也体贴备至。他的这种思想才是中国文化中最可宝贵的东西,曹雪芹意在通过贾宝玉向人们提供一种新的生活态度,新的生活观念,他要做的事情是改变人们传统的生活态度,这种改变要比改变一个王朝、改变一种制度重要得多。就中国的情况看,这种传统的生活态度不改变,推翻多少王朝,建立多少制度都是枉然。所以我说如今仍然有不少红学家喋喋不休地提醒我们,曹雪芹在写政治呀,写家族呀什么的,何其愚昧。其实曹雪芹意在人的灵魂,而非外在的政治、家族什么的。他的这种思想高度,比之现今绝大多数红学家要高出不知道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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