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问

细说阴阳为哪般

林黛玉是就人与人的关系立论，贾宝玉是就人与物的关系立论，史湘云则就宇宙人生之本体实相立论。仅从这个分别就可看出，作者在第三十一回安排这三段议论绝非泛泛之笔，而是匠心独运之刻意安排，其中意旨究竟如何，现在还难以说得十分清楚，如今只问史湘云为何在这里细论阴阳。

史湘云的议论由未开的荷花引起，翠缕问这荷花为何还未开。史湘云说时候未到，花草也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得就好。翠缕不信，说从来没见过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史湘云便说：“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这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说：“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史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两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表示她很糊涂，因为这个阴阳没影没形的，实在难以捉摸。湘云说：“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最后翠缕问：“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到没有阴阳呢？”这个问话可说问到了根子上，也是作者特意安排让她把阴阳引到人的身上，可是史湘云的反应是：“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为什么一问到人的阴阳史湘云就要啐她，而且说是“下流东西”？这里面也许就掩藏着我们所问的答案。

阴阳说，是中国很古老的一种对于宇宙人生之解释的学说，它与同样古老的《易经》八卦联系紧密。八卦起于何时，迄今没有一定的说法，有人以为产生于商末周初，有人以为与文字同一起源，所谓卦爻就是古代文字。这里先不论它是怎样产生的，只说它与阴阳说的联系。《易·系辞》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这里把一阴一阳视为宇宙人生之根本大道，是万物之起源。所谓八卦，不过是阴阳相错而成者，故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要以“易”为准绳，则不会出错。正如《易·系辞》所说：“是故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也。所乐而玩者，爻之辞也。是故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后来道家就很喜欢谈论这个阴阳之道，比如著名的《老子》一书中就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到了西汉，著名大儒董仲舒把阴阳学说与儒家学说结合在一起，发扬而光大之，形成两汉经学的主流。至北宋则有大儒周敦颐搞出一个“太极图”来，把阴阳学说推至顶峰。他在《太极图说》中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分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书中史湘云所说阴阳，实即取自周敦颐的《太极图说》。

阴阳八卦，玄之又玄，至今能够说得清楚的实在没有几位。但是究其本源，却也十分简单，它原本起于男女两性关系，八卦的两个基本符号阳爻和阴爻，就是男女生殖器官的相貌略写。《易·系辞》云：“天地，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又曰：“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它还说：“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是以广生焉。”简直就是用男女生殖活动的具体动作来说明乾坤之道了。而周敦颐在《太极图说》中也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说至此我们大约即可明了为何翠缕问及人之阴阳，史湘云就要照脸啐她，而且说她是“下流的东西”了，也可明了曹雪芹为什么安排史湘云在这一回书中细论阴阳，他实际是写了史湘云情窦初开的一个完整过程。如果说一对翩飞的蝴蝶把薛宝钗引入一个迷离惝恍的爱情之梦，那么一朵未开的荷花、一只金麒麟就打开史湘云情思的门扉。这一个过程始于未开的花朵，继之以天地万物阴阳之道，成之于一只贾宝玉特意为她收藏而终至丢失的金麒麟。在中国文化中，麒麟一直是一种象征祥瑞的神兽，“麒麟送子”在旧日年画中是一大题材，它与人类的婚姻、生殖有密切关系。我们看史湘云由翠缕手中接过那只金麒麟之后，“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无语，正自出神”，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种少女情思的深切意味。史湘云虽然“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但此时她已经有人相看，眼看就要定亲，婚姻大事已经摆在她的面前。她在这个时候对着贾宝玉特意为她收藏起来的金麒麟默默出神，她想得是什么？书中没有明言，但是作为读者，则不难体味其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