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二问

袭人的待遇为何如此之高

第五十一回写袭人的母亲病重，她的哥哥花自芳来求恩典，接她回家看看。王夫人“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凤姐，命他酌量去办理”。这就让人奇怪，一个丫头回家看母亲，能够准假已是“恩典”，让他家人接回去就行了，为何还要贾府内室的大管家王熙凤亲自办理？有什么好“办理”？

聪明过人的王熙凤自然明白其中玄机，且看她怎样“办理”。

她先是叫来周瑞家的，吩咐道：“再将跟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们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刚要去，凤姐又把她叫住，说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拿着，包袱也要好的，手炉也要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可谓郑重其事。

及至袭人来了，是“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护送而来。凤姐仔细检查了她的衣着，嫌外面穿的“青缎灰鼠皮褂”太素了，穿着也冷，把自己新做的一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给了袭人，又嫌她拿的包袱不好，把自己的一个“玉色绸里哆罗呢包袱”拿来换上，还嫌包袱里的衣物太少，又把自己的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包了进去。这样一来，袭人的全部行头不是王夫人给的，就是王熙凤给的，绝对的主子派头儿，哪里还有一点儿丫头的影子。

这还不算，临走王熙凤还嘱咐袭人说：“你妈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着，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家伙。”接着又吩咐周瑞家的：“你们自然是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回答很得体：“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房子。”人要回避，房子要另备，铺盖、梳洗用具要自带，这简直就是袖珍版的元妃省亲，更不像一个丫头回家探母病。

更惹人注目的是跟着她回家的人，不是别人，是周瑞家的和另一个“跟出门的媳妇”。这位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属于亲信。她在荣府里的职事，在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说得很清楚。她对刘姥姥说：“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我们男的他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看看，她的分工就是专门管“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如今让她跟着袭人回娘家探母病，说明袭人此时的身份已经进入“太太奶奶”的行列，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大丫头了。

为了说明袭人的这种特殊身份，在她走后，书中又特意加以渲染。一是王熙凤唤来两个怡红院的嬷嬷，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了，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结果是派了晴雯和麝月来陪着宝玉睡觉，半夜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麝月明明听到就是不应，及至晴雯也醒了，叫麝月，麝月反笑着说：“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平日里伺候宝玉睡觉是袭人的专职，别的任何丫头也无缘沾染。此时袭人与贾宝玉的关系已经是明铺夜盖，根本不避讳任何人了。

他们这种关系在大观园里已是尽人皆知，而且旁人也不把袭人当丫头看了。我们看第五十回众人在芦雪广联诗，各人房中丫头都添送了衣服来，李纨只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两盘，命人带与袭人吃去。”各房里都有大丫头，李纨谁也没管，单只给袭人送了东西，说明在她的眼里袭人的地位要远远高出各房里的大丫头们。

最可注意者还有一处，就是晴雯病了之后，贾宝玉私自请了医生来看病，看完要给人家银子，麝月道：“花大姐姐不知搁在那里呢！”在通行本中，是这样写：“麝月道：‘花大奶奶还不知搁在那里呢！’”一个是“大姐姐”，一个是“大奶奶”，真有天壤之别。在脂评诸本中，唯有庚辰本作“花大奶奶”，其他各本均作“花大姐姐”，通行本取的是庚辰本文字，周汝昌校本取的是其他各本文字。其实在这里通行本采取底本文字，没有根据其他本子的文字进行校改，是极其精到的。从夜里麝月说的“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来看，她在此处是以调侃揶揄的口吻称呼袭人，以见得平时这些事都是袭人掌管，别人插手不得。但是重要的是，我们可以由此知道，在怡红院中，丫头们，至少是几个大丫头们，已经在人前背后以“大奶奶”来调侃揶揄袭人了。

我们都知道，贾宝玉挨打之后，王夫人与袭人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最后对袭人说：“我就把他交给你了，还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自此以后，她便把袭人的工作关系正式由贾母处转到贾宝玉处，而且给她长了工资，和两位姨娘的一样，等于公开把她许配给贾宝玉。这一次她是想借着袭人探母的机会，大张旗鼓地向贾府内外公开宣示袭人的这种特殊地位。因此，袭人在她的一生中可以说达到了荣耀的顶点。更重要的是，雪芹借此为她将来的出嫁蓄势，有了这一笔，她将来的出嫁才更出人意料，更引人唏嘘，反差才会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