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五问

为何拉来一个胡庸医

第五十一回的回目是“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晴雯因为晚上想吓一吓麝月，着了风寒，第二天就伤风感冒起来。贾府规矩，丫头得了病，不能在园子里面治疗，须送回家里去，怕得是传染给别人。由此可见当时中国上流社会的卫生观念已经相当现代，如果不是曹雪芹写出来，我们绝难想象。可是贾宝玉怕晴雯回到家里会冷，冻着，便自作主张，疏通了李纨，私自请了一位姓胡的医生来给晴雯看病。这位胡医生看了病，开了方子，贾宝玉亲自审核，发现他用了一些诸如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药，贾宝玉认为这些药女儿禁受不起，赶快把这一位胡医生打发走，另请了一位平时常来府上的王太医开了方子，贾宝玉这才满意。

本来一个丫头病了，请来一个医生看病，是太过平常的事情，可是曹雪芹为什么平地起波澜，专门写了这一位胡庸医来了又去？只是为了“文似看山不喜平”，故意增加一点曲折？恐怕曹雪芹不会出此下策。那么他为什么要先拉来这一位胡医生进入大观园？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一下曹雪芹写这一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在这一章里，晴雯是一个重点人物。表面看，先让她伺候宝玉睡觉，睡觉时不老实，要和麝月闹着玩，结果着了风寒，请医看病，卧床调养，这就为下一回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埋下伏笔。可是细一抽绎，发觉事情不是这么简单，曹雪芹写这一回的时候，目光已经关注到以后的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这一回的文字完全是为晴雯之死做张本，所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于此可见一斑。

只举两个小例子。先看居室。胡医生来瞧病时，“这里的丫鬟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帐中单伸出手去，那太医见了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可是在第七十七回贾宝玉到晴雯的家里看望晴雯，“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他旧日铺的，见了心里不知自己怎么着才好。”两相对比，反差之大令人鼻酸。

再看喝茶。第五十一回麝月服侍宝玉喝茶，是先洗了手，再倒一盅温水，拿了大漱盂，让贾宝玉漱了口，然后向茶隔上取了茶杯，先用温水涮了涮，再由暖壶里倒了半碗茶，伺候宝玉喝了。看，多么讲究。那个“暖壶”不是现代的暖壶，是中国土产，现在各地民俗博物馆里也时常可见，最普通的样式就是一个木制的外套，将瓷质茶壶放进去，只露一个壶嘴在外面，茶壶周围塞满棉花之类，盖上盖子即成。当然贾府的暖壶会高级一些，但大体原理不会差。宝玉喝完之后，晴雯要求麝月也伺候她喝一口茶，于是便也如法炮制喝了一口，她享受的是主子待遇。

可是在晴雯家里喝茶就完全两样了。书中写：“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到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到。’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砂铞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砂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两相比对，就可发现，第五十一回完全是在为第七十七回蓄势，以造成强烈的反跌之势。最惹人注目者是胡医生看见的“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在第七十七回宝玉临走，晴雯“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指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已后就如见我一般……”这两根指甲是晴雯留给贾宝玉的最后纪念，雪芹让它们先在第五十一回出现，可说用意深远。

至此，雪芹为什么拉进一个胡庸医来，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他是在隐指王夫人，是说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举用的是虎狼之药。本来不过是一个傻丫头拾到了一个绣春囊，可是王夫人却大动干戈，满园搜检，造成晴雯、司棋、四儿以及芳官等一干小戏子统统赶出大观园，直接造成晴雯夭亡。再想一想王夫人打金钏儿，造成金钏儿跳井身亡，岂不也用的是虎狼之药？虎狼之药，虽然目的也在治病，但却会害命。这就是作者的真实意图。所以在第七十八回贾宝玉为晴雯写的《芙蓉女儿诔》中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花原自怯，岂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骤雨？”王夫人是荣府内室的最高领导，维持家庭的稳定是她的职责，但是她识见既愚，手段又刚猛暴烈，虽然她的出发点在于保持家庭的秩序与稳定，但是效果却恰恰相反，造成了更大的混乱与牺牲。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如果我们稍微推进一步，假如一种事物注定要灭亡，无论你采取什么手段加以挽救，都只能是虎狼之药，只能加速它的灭亡，唯一的效果是增加许多无谓的牺牲者而已。大观园中众多女儿就是这种无谓的牺牲者，这是她们的宿命。这也是造成《红楼梦》巨大悲剧效果的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