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九问

王熙凤怎么会如此算账

平儿说：“可不是，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两三个小爷，一位老祖宗，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道：“我也虑到这里，到也勾了。宝玉和林姑娘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两三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彀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银子。如今再省俭些，也就彀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

这一段对话很是奇怪，让人难以理解。

首先是贾宝玉结婚与林黛玉出嫁，为什么贾母会拿自己的梯己钱来办。贾宝玉虽说很受贾母宠爱，但他毕竟是孙子，他的上面父母双全，为儿子娶媳妇是父母的天职，推脱不得。贾母作为祖母，再喜欢这个孙子，可以背地里多给些钱，但绝不能够拿出自己的钱来为他娶媳妇。如果这样做了，那么贾赦那里还有一个贾琮没有娶亲，贾母是否还要拿出自己的银子来为他娶亲？如果不拿，马上就是一场家庭争端，因为偏爱得太出格儿了。而且就是贾琏，也会说出什么话来，都是一样的孙子，为什么如此天悬地隔？而且贾政、王夫人只有贾宝玉这一个儿子，他们也绝不会让贾母掏钱为贾宝玉娶媳妇。因此王熙凤这个算盘打得就有些不对头。

再看林黛玉，她父母双亡，全部家产肯定都交由贾母掌管，绝不会落到王夫人手里，入于官中的账上。贾母对她负有监管的责任，平时，林黛玉除了拿着公中的分例钱，贾母还额外供应她零花钱，这个我们可以由第二十六回看出来。在这一回书中小丫头佳蕙对小红说：“我好造化！我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二爷叫人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去，花大姐姐叫我送了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日用钱，正分给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给我收着。”可见平时林黛玉的零花钱比别的姑娘都富裕，因为常有贾母贴补。那么等到她出嫁那一天，到底钱该来谁出？当然是贾母。因为她是林黛玉最近的亲人，她的女儿没了，女儿的女儿当然应该由她来拉扯，出嫁也自然是由她负责。因此，林黛玉出嫁贾母责无旁贷地要负全责。

可是王熙凤为什么说贾宝玉娶亲贾母也会拿出梯己钱来，而且说得那样肯定？她可不是糊涂人，连最简单的家长礼短都不懂。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贾宝玉娶的是林黛玉，俩人一娶一嫁是一回事，这个时候贾母才会名正言顺地拿出钱来替他们办婚事。也就是说，在王熙凤的心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在此回之前，书中已经多次逗漏，他俩的婚事已经是荣府上下众人皆知的事情，比如第二十五回王熙凤就当面对林黛玉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说着又指宝玉道：“你替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你瞧瞧是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这简直就是明挑了。还是在这个第二十五回，当贾宝玉在一僧一道的救助下由魔魇中醒过来，林黛玉不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笑”，接着说：“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日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须知薛宝钗平素稳重，不大爱开玩笑，这个玩笑也可以说是一种明指，把宝黛婚姻摆到桌面上了。

在五十五回之后，第六十六回又借贾琏的小厮兴儿之口明点了这一段姻缘，当尤二姐说将尤三姐许了贾宝玉岂不好，兴儿说：“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到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却是再无不准的了。”可知二人的婚事，贾府上下尽人皆知，连小厮们都以为是“再无不准的”。

因此我说，在王熙凤的心中，同样认为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婚事是“再无不准的”，因此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也只有如此，她的话才具有合理性，否则就让人不知所云了。

再看这句话：“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两三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大观园贾氏姊妹只有三人，迎春不算，那么就只有探春和惜春两人，那王熙凤怎么会说出“两三个”的话来？那一个到哪里去找？若说是薛宝钗？人家上有母亲下有哥哥，广有家产，根本不会让王夫人为她打理婚事。若说是史湘云？她是贾母的娘家孙女，与王夫人的关系甚远，而且家中也有叔婶，也不会让王夫人来操办婚事。那么这“两三个”就没有了着落。王熙凤绝不会连自家有几个姊妹都数不清楚，而说出这种含混话。而通行本则作“剩了三四个”，更不沾边了。在脂评诸本中，庚辰本作“三四个”，其他各本均极混乱，有作“三四个”的，有作“三两个”的，唯独己卯本作“三四两个”，应该说这是一种最为准确的说法，三指探春，四指惜春，丝毫不爽，应该是原本文字。可是这样一来又有了问题。无论是作“两三个”“三四个”，还是“三四两个”，都把惜春算进了需由王夫人操办婚事的范围。既然迎春是贾赦的女儿，可以不算，为什么惜春的婚事却要由王夫人来操办？惜春上有父亲贾敬，下有哥哥贾珍，再怎么说也不会让王夫人来为她操办婚事。再者，荣、宁二公原本是亲兄弟，传到惜春这一代已历四世，她与贾宝玉只能算是“一个老太爷”的关系，已经临近“五服”的边缘，无论如何她的婚事也不可能让王夫人来打理。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只能有两种，一种是曹雪芹临文之际，偶然失算，误把惜春算作了荣府之人；一种是书的原稿中惜春本是王夫人所生，与贾宝玉是亲兄妹，曹雪芹在修改中把她断给了宁府，但是在这里又没有注意到加以弥缝，留下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