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七问

是薛宝钗玉成宝、黛的吗

薛宝钗遇到邢岫烟，闻听了邢岫烟的难处，她说干脆把那一两银子也给了她的父母。“倘或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子女儿气，只管找我去。”也就是说，她把邢岫烟的生活包了，大方得很。可是当她看到邢岫烟裙上挂着一枚碧玉佩时，问是谁给的，邢岫烟说是探春给的，宝钗说：“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之处。”但是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又说出一番话来，让人惊讶：“但还有一说，你也要知道，这些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你看我一应从头到脚可有这些富贵闲？然而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着，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过我们家，这些没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必比他们才是。”我说这一段话让人惊讶，在这里是第一次透露薛家的经济状况也大不如前了，在此前这可是从来没有透露过的事情。如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在第八回薛宝钗第一次露面，穿得都是家常半旧服装。更能够理解，在第三十回当贾宝玉说宝钗：“怪不得他们拿姐姐当杨妃，原也体丰怯热。”一惯好脾气的薛宝钗竟然一反常态地大怒，当场回击。她原来看得贾家比自家要强，所以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容不得半点轻慢亵渎。

但这些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在邢岫烟的面前，薛宝钗俨然一个大姐姐，说话做事都极其干练果断，显得异常成熟。可是接下来就写宝钗来到潇湘馆，没有想到薛姨妈也在这里，她的态度立刻大变，变成了一个在母亲面前随意撒娇卖乖的痴女儿。我们看曹雪芹怎样写：“宝钗道：‘唯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道：‘咱们走吧。’”只一个动作，一句话，就把一个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小女儿活画出来了。她的行为招致在旁的林黛玉忌妒，说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姣儿。”薛姨妈说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紧事，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这就更让父母双亡的林黛玉伤心，竟至流下泪来，她说：“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心。”林黛玉伤心，宝钗怎么反应？她笑道：“妈，瞧他轻狂！到说我撒姣儿。”林黛玉绝非轻狂，而是真情流露，这一点心细如发的薛宝钗不会不知道，她也绝不会不予以同情，可是她却这样说，岂非一反常态？曹雪芹这样写自有深意，目的是引起下文。当林黛玉说出想认薛姨妈为干妈时，薛姨妈也说：“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此时的薛宝钗却又加以反对，说是认不得的。黛玉问怎么认不得，薛宝钗的话大出意外：“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林黛玉不解，薛宝钗又说：“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这还不算，说完，她还“和他母亲挤眼发笑”。这就明确指出，她的哥哥薛蟠已经看上了林黛玉，回来就准备提亲了，林黛玉要准备做她家的媳妇，而不是干女儿。

薛蟠是怎样一个人，薛宝钗比谁都清楚，连邢岫烟，薛姨妈还不敢给薛蟠提，怕糟践了人家闺女，怎么会把林黛玉说给薛蟠，这分明是玩笑。可是玩笑的背后却非玩笑，原来薛宝钗这样说的目的全在于引起薛姨妈下面的话。果然，薛姨妈便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遭塌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到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到被他说了我们一个去了。虽说是顽话，细想来到也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到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老太太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薛姨妈的话，正是薛宝钗想要的，她的所有撒娇撒痴，都是为的引出薛姨妈的这一番话来。她最清楚，林黛玉自然缺乏母爱，但是眼下她最缺乏的，却是与贾宝玉的婚姻。旧日社会，女儿的终身大事就是婚姻，女儿找到丈夫才算找到最终的归宿。如果能够为林黛玉找到归宿，比找一千个干妈都强。所以她才拒绝林黛玉认自己的母亲为干娘，所以她才假意说自己的哥哥看上了林黛玉，这一切都是蓄势，所谓引而不发，跃如也。她是一个女儿，一个女儿是不能正八儿经地谈论这些事情的，她只能以玩笑出之，玩笑背后是一种善良的真情。

宝钗是何等聪明的女子，贾宝玉的犯病，已经明确表明了他对于林黛玉棒打不散的情感。而贾母的态度，也明确表明了就是为了她的宝贝孙子，她也不会让林黛玉离开贾府。一切都到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之时，只隔着一层窗户纸需要捅破，而做这个工作的最佳人选，莫过于薛姨妈。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适宜做这个事情。所以薛宝钗才会开这个玩笑。

这是从正的方面说。从反的方面，赵姨娘下一步究竟要采取什么手段，谁也说不清楚，尤其是经过贾探春与她一闹，她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贾府的低贱地位，她会更为急切地把贾宝玉整下去，把贾环扶上来。整贾宝玉的最佳突破口，就是他与林黛玉的关系。这一点薛宝钗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仅仅从避免祸端来说，把贾宝玉与林黛玉的关系尽早确定下来，也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薛宝钗正是经过这样的考虑，才开出那样的玩笑，才引出了薛姨妈的明确态度。这个事情充分表现了薛宝钗的善良与聪慧。一些论者把她说成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把她的这一番玩笑说成是别有用心，甚至是诚心刺激林黛玉，完全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书，难免看偏，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