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四问

是“高台摆”还是“高台盘”

大正月里，贾环到薛宝钗处玩，却因赌钱耍赖和宝钗的侍女莺儿闹得不愉快，后来贾宝玉来到，劝他到别处去玩。他回到家里，赵姨娘问是怎么了，他却说是贾宝玉把他赶回来了。这是赵姨娘和贾环第一次正面出场，一出场就给人留下极其猥琐的印象。曹雪芹写人，大抵好坏参半，绝不肯写好人完全是好，写坏人完全是坏，唯独对于赵姨娘母子，未说一句好话，这可能与作者的亲身经历有关，但事实真相已无从考证。如今我们且不说这母子的形象塑造问题，只看听了贾环的诉说之后赵姨娘的一段话。

周汝昌校本是这样写：“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摆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周先生对这段话加了注：“摆，是显耀之讽语。”可是我们看通行本，却是这样写：“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一个是“高台摆”，一个是“高台盘”，不知孰是？

就目前发现的各种抄本来看，庚辰本、己卯本、戚序本、列藏本都做“高台攀”，唯梦稿本做“高台摆”，甲辰本、程甲本做“高台盘”，周先生取的是梦稿本，通行本则取的是甲辰本和程甲本的文字，但是既未出校，也未做注。应该说通行本不取底本文字，取甲辰本和程甲本文字，做“高台盘”是极有眼光的，但是应该出校，也应做注，否则让人不易理解。

无论做“高台攀”还是“高台摆”，都显得生硬不自然，不像口语，唯独做“高台盘”则生动活泼得多，但必须明白丰润话方能读懂，否则便难以理解，之所以出现“高台攀”和“高台摆”的异文，皆因抄手不懂丰润话而逞臆妄改所致。

台指几案，盘则指盛菜的盘子，两个字连在一起，则成为筵席的代称。丰润人称那些赴宴时不看人家脸色，没有时间观念，一味海吃海喝者为“贪台”，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至于赵姨娘这句话的意思，则与一句丰润俗语有直接关系。丰润有一句俗语谓“狗肉不上台盘儿”，或者说成“狗肉上不得台盘儿”。狗肉至贱，不能上正经筵席。这句话常用来形容那些至微至贱之人，不能给他脸，不能把他放在重要的位置或者隆重的场合，也用来指称能力低下之人不能让他办大事，让他去办也办不成。这句俗语与另一句“井绳扶不直”有相近之处。

赵姨娘在这里正是活用了这一句俗语。旧日妻妾虽然同为男性主人服务，但身份地位有霄壤之别。妻要明媒正娶，讲究门当户对，属于“主子”，妾则大半系买来或者丫头升格，属于“奴才”，妾在正妻面前必须毕恭毕敬，执奴才之礼。我们看书中所写，就在赵姨娘啐了贾环之后，恰好王熙凤在窗外过，听到后隔着窗户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王熙凤是贾政的侄子媳妇，论辈分比赵姨娘还低着一辈儿，可是她就可以毫不客气地教训赵姨娘，而赵姨娘则不敢还嘴，由这里恰可看出这类人的地位。

由此连带而来，妻与妾生的子女也有身份地位的差异。正妻所生的子女为“正出”，属于嫡系，称为“嫡子”，妾所生的子女则为“庶出”，称为“孽子”，在爵位继承、财产分割等等方面有很大差别。以至于在民间俗语中，“小老婆下的”、“小妇养的”竟然成为骂人的语言。

贾环乃赵姨娘所生，是庶子，在贾宝玉面前自然属于“狗肉”之列。薛宝钗的母亲是王夫人的亲姊妹，薛宝钗是王夫人的亲姨侄女，身份地位比之贾环高出许多，因此赵姨娘说他“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不是说他高攀、显耀，而是说他不知深浅，不知轻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去了不该自己去的地方，一块狗肉硬往丰盛宴席上摆，遭到冷遇奚落是自然难免，自讨没趣。一句话，就把赵姨娘这种人的忌妒不平写得淋漓尽致，同时也为以后贾环故意烫坏贾宝玉，赵姨娘施法术整治贾宝玉和王熙凤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