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问

史湘云经常旅游吗

史湘云要做东邀一回诗社雅集，晚上与薛宝钗商议如何举行，薛宝钗说了几句话：“你家里你又做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吊钱，你还不彀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娘们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这个“盘缠”，通行本和周汝昌校本都没有加注，因而让一般读者很难理解，因为查《现代汉语词典》，在“盘缠”词条下只注了两个字“路费”。《辞海》的注释与此差不多，谓：“犹盘川，旅费。”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莫非史湘云经常出外旅游？否则怎么连路费都不够？而在那个时代，少女出外断断不能，而且从书中描写来看，她所经常去的地方只有贾府，往往是贾府把她接来，家中又把她接去，根本用不着她花路费，那么薛宝钗的话就更费解。

《辞源》在“盘缠”条下是这样注释：“一、日常费用，用度。二、专指旅费。”它在这里比《现代汉语词典》和《辞海》多出了一个义项，即不但指旅费，还指日常用度。《汉语大词典》的注释则比《辞源》较为详尽：“一、费用。特指旅途费用。二、花费。三、指钱币。”薛宝钗的话，固然可以理解为“花费”，可是总让人感觉词义死板，还不如直接说“你还不够花呢”，为什么非要用一个让人不好理解的“盘缠”？

为了彻底搞清楚这个词的准确意义，我们有必要考查一下它在历代文艺作品里的用法。

《元曲选·包待制智斩鲁斋郎》，鲁斋郎对李四说：“兀那李四，这三锺酒是肯酒，我的十两银子与你做盘缠，你的浑家，我要带往郑州去也。”这里的“盘缠”，是做“日常用度”解。在同一出戏中，正末云：“我与你些盘缠，你回许州去吧，这言语你再也休题。”这里的“盘缠”是做“路费”解。

《忠义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松对武大郎说：“哥哥便不做得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地。盘缠兄弟自送将来。”第二十六回武松取出五两银子对郓哥说：“郓哥，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接下来写郓哥心里想到：“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接下来又写武松对郓哥说：“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你处。”这里的“盘缠”也做日常用度、日常花费解，值得注意的是郓哥自思那一段话，“盘缠”是做为动词使用，义指一种行为。

《金瓶梅》第二回，武松对武大郎说：“哥哥，你便不做买卖也罢，只在家里坐的。盘缠兄弟自差人送与你。”这里的“盘缠”也做居家过日子的日常花费解。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写武松受了县官差使，往东京送些金银，那“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这里用的是“路费”，而非“盘缠”，可见在这部书中，“路费”是路费，“盘缠”是盘缠，两不相干。盘缠特指日常用度。

很明显，这是一个北语词汇，曾经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流行，与它相关的还有两个词汇。一个是“盘川”，据《辞海》注释，专指旅费，与盘缠同义。一个是盘费，据《辞源》注释，也是专指旅费，其实这个词义也大可商量。《金瓶梅》第九回，写武松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递与郓哥道：“你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我自有用你处。待事务毕了，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你可备细说与我，哥哥和甚人合气？被甚人谋害了？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取去？你一一说来，休要隐匿。”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自心里想到：“这五两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这里两个“盘费”，在《水浒传》中都做“盘缠”，在此处改为“盘费”，明显是作为同义词使用，应该做“日常花销”解，而不是专指“旅费。”

史湘云在家中并不当家理计，一切日常用度都是由其婶母当家，她根本用不着为日常花销发愁。那么把“盘缠”一词用在她的身上就显得很不恰当。她更不会经常旅游，“旅费”这个词义也根本用不到她的身上。

要彻底搞清楚这个词的词义，必须到丰润方言中来寻找。

在丰润方言中，“盘缠”这个词也有“旅费”这个义项，但同时它还有一个很特别的义项，即特指在两顿饭之间临时性的进食，与“垫补”“点心”含义相近。比如小孩子在外面玩儿饿了，回家要吃的，可是还没到开饭的时间，于是大人递给他一个馒头“先盘缠盘缠吧”，这个进食的行为叫作“盘缠”，似乎与“吃零食”同义，可是又有不同。吃些瓜子、糖块儿等等，不能叫作“盘缠”，必须是“扛口的”、顶饿的东西，才能叫作“盘缠”。时常听到妇人对人诉说她的儿子如何能吃：“一顿吃五个馒头，半道儿还得盘缠两个。”意思是在两顿饭的中间还需吃两个馒头垫补一下。由这个意义引伸，可以解释为“零花”，但是如果用“零花”，明显比盘缠少些鲜活灵动，因为这里的“盘缠”是做动词使用，不是做名词使用。薛宝钗使用这个词意在说明史湘云平时的零花钱很少，还不够她临时性的开销呢，更何况邀一个诗社这样大的事情。在这里只能使用这个词才生动具体形象，由此可见曹雪芹对于丰润方言的掌握与运用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