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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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秋纹告诉了我们什么

第三四八问秋纹告诉了我们什么贾宝玉身边共有八个大丫头,作过专门描写的其实只有袭人、晴雯、麝月、碧浪、秋纹五个,前四位在第五十四回之前都已作过特笔描写,唯独秋纹较少提及,因之作者就在这一回特意给了秋纹几个镜头,镜头虽不多,却极其传神,把一个与袭人等迥然不同的丫头活画了出来。在此回之前,书中写到秋纹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第二十四回,贾宝玉由北静王府回来要洗澡,秋纹...
第三四八问

秋纹告诉了我们什么

贾宝玉身边共有八个大丫头,作过专门描写的其实只有袭人、晴雯、麝月、碧浪、秋纹五个,前四位在第五十四回之前都已作过特笔描写,唯独秋纹较少提及,因之作者就在这一回特意给了秋纹几个镜头,镜头虽不多,却极其传神,把一个与袭人等迥然不同的丫头活画了出来。

在此回之前,书中写到秋纹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第二十四回,贾宝玉由北静王府回来要洗澡,秋纹和碧浪去催水,屋子里没人。宝玉要喝茶,却没有人倒,这个时候小丫头小红进来,给贾宝玉倒了茶,顺便汇报了贾芸曾经来过的事情。秋纹二人提水回来,小红出去接,二人见是小红,便都诧异。待贾宝玉脱了衣服洗澡,二人便找到小红屋里发难,问她方才在屋里和贾宝玉说些什么。小红说:“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到了茶,姐姐们便来了。”书中写:“秋纹听了,兜脸便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紧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到叫我们去,你等着作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到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浪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递东递西的,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就此来看,这个丫头不但很厉害,而且极富心机,对贾宝玉看得很紧,唯恐哪一个小丫头在贾宝玉面前得了脸,一步一步地爬上来,威胁到她们的地位。因此一经发现就极力打压,把竞争对手消灭于萌芽阶段。

第二回是在第三十七回,因袭人要找缠丝白玛瑙碟子给史湘云送荔枝,晴雯说那个碟子给探春送荔枝还没有收回来,顺便说还有一对联珠瓶也没收回来呢。秋纹便接着这个瓶子说了话:“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十二分。那日因见园里桂花开了,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开的新鲜花儿,不敢自己先顽,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身进一瓶与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可巧那日是我拿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的无可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又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事小,难得这个脸儿。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傍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样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了,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晴雯对此却不以为然,说那都是给别人剩下的,若是她就宁可得罪了太太也不要,“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秋纹道:“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吧儿了。”她无意间把袭人骂了。

由此来看,这个姑娘平时在老太太、太太面前都不是怎么得脸之人,因之得到一点儿意外的赏赐就高兴得无可不可。于此也可见她为什么对小红擅自给贾宝玉倒水那样敏感,若是换了袭人,绝不会像她那样当场发作。袭人的地位稳固,所以逢事可以让人。秋纹的地位则远在袭人之下,所以她对这种地位的变迁,主子脸色的变化,就显得格外关注。这是一个上不上,下不下,中不溜的奴才。

第三次就是在这个第五十四回,写了她两件小事。

贾宝玉由怡红院出来,要小解。“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走来,问是谁,秋纹道:‘宝玉在这里呢,你们大呼小叫,仔细唬了他。’那媳妇忙笑道:‘我们不知道,大节下来惹祸了。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说着,便已到跟前。麝月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东西。’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宝玉笑命:‘揭起来我瞧瞧。’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盖揭开,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宝玉看了看,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点了一点头,迈步就走。麝月、秋纹忙胡乱掷了盒盖跟上来。宝玉笑道:‘这两个女人到和气,会说话。他们天天乏了,到说你们连日辛苦了,却不是那矜功自伐的。’麝月道:‘这好的也狠好,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宝玉笑道:‘你们是明白人,代他们是粗可怜的人就完了。’”

他们出了园门,来到花亭后廊上,两个小丫头早预备了洗手水等着。“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说道:‘你越大越粗心了,那里弄的这冰水?’小丫头笑道:‘姑娘瞧瞧这个天啊,我怕水冷,巴巴的倒的是滚水,这还冷了呢!’正说着,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小丫头便说道:‘好奶奶,过来给我倒上些。’那婆子道:‘哥哥儿,这是老太太泡茶的,劝你走了去取去罢,那里就走大了脚。’秋纹道:‘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铫子倒了洗手。’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忙提起壶来就倒。秋纹道:‘彀了。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婆子笑道:‘我眼花了,没认出是姑娘来。’宝玉洗了手,那小丫头子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内,宝玉沤了,秋纹、麝月也趁热水洗了洗,也沤了,跟进宝玉来。”

这位秋纹在怡红院众位大丫头当中是一个中等角色,可是我们看她那种倚官仗势,作威作福的气势,简直压过所有的丫头。这是一个受传统观念浸润极深的姑娘。

中国封建社会,若论其突出特征,我以为权力意识、等级观念、人情社会、男尊女卑,这几种应该是最重要的。封建社会与资本主义社会截然不同,资本主义社会人们的社会地位由经济地位决定,封建社会人们的社会地位却是由政治地位决定。中国长期以来实行“重农抑商”政策,有钱的商人阶层在各个方面都受到压抑,比如明代就明确规定商人之家不许穿绸缎衣服。商人阶层要想扬眉吐气,必须出几个读书人,一路考上去,做了官,这才叫作“光大门楣”。因此在中国封建社会地位最高的就是官僚阶层,一个人只要做了官,就什么都有了。明代就流传这样的口号,一个人考中举人,要做这样几件事:“坐他一顶轿,讨他一个小。起他一个号,刻他一部稿。”中举,尚不是官员,就可以如此排场起来,因为他们是候补官员。这种社会地位的划分很是细致入微。按理说奴婢这个阶层都是“梅香拜把子”,应该彼此相安。可是不,在奴婢这个阶层同样分出无数等级。等级的划分与主子的关系成正比,与主子关系近,就高贵,关系疏远,就低贱。怡红院里坠儿的母亲就是连二门都进不了的仆妇,麝月可以对她痛加斥责,她都不敢言语。我们看前面所引文字中,两个媳妇见了秋纹就客气有加,贾宝玉要看盒子里的东西,她们要“蹲下身子”,为的是贾宝玉看着方便,若是秋纹等人拿了东西给贾宝玉看,就可以不要这一套。她们能够为老太太送赏品,应该也是地位不低的奴婢,可是在秋纹面前就要矮一截,因为秋纹是贾宝玉身边的大丫头,贴身伺候,连解小手都不回避的。她们比不了。那个为老太太提开水的老婆子,也不是简单角色,可是在秋纹面前也是低声下气。最让人惊讶的是秋纹那句话:“凭你是谁的,你不给,我管把老太太的茶铫子倒了洗手。”这些只因为贾宝玉是荣府的接班人,是老太太最为疼爱的孙子。

中国社会就是由这种一层一层的人际关系叠加起来,形成一种金字塔形的社会结构。底层的面积最大,是那些劳苦大众,顶层的人最少,只有一个,皇帝。由于基础太过强大,反倒形成一种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一般的外力很难动摇。所谓礼教,就是用种种行为规范来维系这种等级结构,等级结构不变,则社会自可长治久安。最要命的是各个等级的人们对此毫无反感,习以为常,从思想深处认可这种结构,唯一的追求是怎么样往上一个等级攀爬。外部的等级结构构成一种内部的心灵结构,从秋纹的身上我们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种外部结构与内部结构的重合。这种内外重合就造成我国国民性的一个最重要特征——奴性。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奴才——上一层级的奴才;每一个中国人也都是主子——下一层级的主子。做奴才与使奴才,造就了很完整的奴性。做奴才则奴颜婢膝,使奴才则颐指气使。得意时则趾高气扬,失意时则低声下气,成为中国人的常态。这一点已经鲁迅先生反复揭示。倒是高高在上的贾宝玉对于这种等级结构有着某种反动。我们看他对秋纹、麝月说:“你们是明白人,代他们是粗可怜的人就完了。”对于低层级的奴才表示了某种同情。而同为奴才的秋纹、麝月者流就绝无这种同情。我们说《红楼梦》深刻,它就深刻在这里。它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本质的东西,引人深思。我们说贾宝玉这个形象新鲜,他也就新鲜在这里。他的出现无异惊蛰的春雷,对传统中国社会的社会结构与心理结构发出了摧毁的呐喊。这也就是秋纹这个人物形象给我们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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