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四问

晴雯是死于袭人之手吗

晴雯在贾府众丫头中，模样第一，女红第一，担负的工作也是第一，夜间要照料贾宝玉，白天还要做怡红院和贾母房中针线活儿。她人又极其聪明伶俐，也不是不懂事，她若是不懂事，贾母不会格外喜欢她，不仅将她派到贾宝玉身边，而且内定为贾宝玉唯一的侍妾，没有袭人的份儿。可是她偏偏被赶出大观园，抱恨而终。其中原委，值得探讨。

表面看，她的被逐源自王夫人不喜欢她，而不喜欢的原因却耐人寻味。我们先看一看第一个公开弹劾她的王善保家的如何说。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对王夫人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大不成个体统。”她这里指出的晴雯的缺点，一是生得模样好，一是爱骂人。模样好根本算不得什么缺点，爱骂人，她骂的也只是那些小丫头们。小丫头们若是有了躲懒偷窃之事，她往往出头骂之，这应该属于责任心强，也并不是什么缺点。王善保家的把攻击目标选中晴雯，自有来龙去脉。厨房事件中，司棋与她的婶母串联，本想借机将柳家的赶走，让她的婶母来接替这个美缺，可是事与愿违，柳家的并没有被赶走，倒是司棋的婶母秦显家的狗咬尿脬空欢喜一场。而柳家的与怡红院的晴雯、芳官最是要好。王善保家的攻击晴雯，是有这个因素在里面，她要报那一箭之仇。

再来看王夫人对她的印象。王善保家的奏完本后，王夫人便想起往事来，对凤姐说：“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狠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槛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她的印象居然和王善保家的所说一样，一是长得好，二是骂小丫头。这本算不得什么缺点，要命的是那一句“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对于王夫人来说，长得好不可怕，长得像林黛玉就可怕了。因为她最怕的就是林黛玉与贾宝玉的关系，一旦出事，不可收拾。连带而及，长得像林黛玉的也就惹她烦，应该说她的这个烦也颇有道理，因为晴雯是宝、黛之间唯一的信使，是她们爱恋的见证人。王夫人未必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作为母亲，总要有一些未雨绸缪的准备，她因此决定驱逐晴雯，也是防患于未然的举措。

再看王夫人将晴雯叫来之后的一顿训斥：“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个轻狂样子给谁看？你干的事情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去！站在我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扮？”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当时晴雯正在生病，来不及打扮，而且听说王夫人叫她，也不敢打扮。再说，贾府丫头平时是穿标志服的，红袄白裙子，天青色的坎肩，她再怎么打扮能够出多大的格儿？所以王夫人的这种指责简直莫名其妙。

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来到贾宝玉屋里，二话不说就命人将晴雯赶了出去，而且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晴雯是净身出户，在贾府丫头当中，她是第一个受到如此不堪的待遇。单只因为她生得漂亮？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而且紧接着王夫人还挑出了四儿，说：“这也是个不怕燥的！他背地里说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还不算，她还指出了芳官儿：“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怠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这就更让人奇怪，小孩子们私下里说的玩笑话儿，王夫人怎么会知道？而且宝玉要五儿并没有公开说过，王夫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此，贾宝玉送走王夫人之后，就直接质问袭人：“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他已经怀疑是袭人背后捣鬼，将怡红院的生活细节都向王夫人汇报了。贾宝玉的这个怀疑极有道理，怡红院中人背后说的玩话，若是没有人汇报，王夫人无论如何不会知道。而怡红院中能够接近王夫人，说些私密话的，只有一个袭人。因此，有关晴雯的情况几乎可以肯定是袭人向王夫人汇报的，所以王夫人才会对晴雯有那样大的成见，不论青红皂白就赶了出去。其他像芳官、四儿等人的情况也系袭人汇报，可以说板上钉钉。

因此，我说晴雯实际死于袭人之手，绝不会错。

怡红院的丫头分为两派，一派姑且称为“捣蛋派”，以晴雯、芳官为代表，这一派人心地纯洁，性情活泼，口无遮拦，心无顾忌，高调做人，高调做事，爱在人前抓尖逞强，时不时地会弄出一些小事故。另一派可称为“守礼派”，以袭人、麝月为代表，她们沉静守礼，循规蹈矩，团结群众，接近领导，低调做事，低调做人，可是背地里却与贾宝玉不干不净。比如袭人，是第一个与贾宝玉发生肉体关系的，王夫人害怕晴雯等人将贾宝玉勾引坏了，殊不知真正与贾宝玉行那苟且之事的恰恰是袭人，不是晴雯。王夫人这一次是将“捣蛋派”一网打尽，因之“守礼派”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这意味着占据主流话语的“势利人情”大面积地占据了怡红院，而“天然真情”则日见式微。

中国社会长期以来是等级社会，每一个人都盼望爬上更高的社会层级，而成功与否却非靠自身能力，反而决定于那更高层级之上掌握自己命运的权势者。因此，想方设法取得领导的赏识，排挤竞争者，就成为首要之务。于是乎多少献媚讨好，造谣毁谤，阴谋诡计，倾轧陷害都应运而生，这甚至成为一种学问，谓之“厚黑学”，成为成功人士的取胜秘籍。所谓“势利人情”，就出自这种特殊国情。袭人是势利人情中人，采取这种手段除掉晴雯，取而代之，自是情理之常。

这里就牵涉到一个问题，即我们如何评价袭人。我们是不是应该对之鄙夷痛恨，视之为阴险奸诈的小人？我说大可不必。曹雪芹对这个人物的把握可说恰到好处，精准之至。他不但写了袭人的阴险狡诈，也同时用大量篇幅写了她的温柔善良。揆其本意，大约是生恐读者简单化地将痛恨的矛头对准袭人，而忽略了她背后那一种更具根本性的存在。那就是造就这种特殊性格的社会背景，那一个等级社会，那一种势利人情，这才是我们应该着重解决的任务。袭人与晴雯同属“薄命司”人物，只要是“薄命司”中的女儿，不管采取什么生存策略，都不会有好的结局。我们完全可以肯定袭人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悲剧结局也许会比晴雯更加强烈地昭示我们，一个女儿，想在那样一种已经烂透的社会体系、话语体系中寻求自身幸福，必定是徒劳之举。而这种昭示的革命意义就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