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〇七问

亲如姊妹是钗、黛吗

第六十二回有一段描写很发人深思：“宝玉正欲走时，只见袭人走来，手内捧着一个小连环洋漆茶盘，里面可式放着两钟新茶，因问：‘他往那去了？我见你两个半日没吃茶，巴巴的倒了两钟来，他又走了。’宝玉道：‘那不是他？你给他送去。’说着自拿了一钟。袭人便送了那一钟去，偏和宝钗在一处，只得一钟茶，便说道：‘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宝钗笑道：‘我却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勾了。’说着，先拿起来嗑了一口，剩了半杯递与黛玉手内。袭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这病，大夫不许多吃茶，这半钟尽勾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喝茶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这一杯茶却引人联想。因为茶只有两钟，宝玉先喝了一钟，另一钟是宝钗与黛玉同喝了。林黛玉是何许人？她能够喝别人喝剩下的茶？可是薛宝钗的她却肯喝。这就让人想到第二十五回林黛玉感谢王熙凤送的好茶，王熙凤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黛玉说她“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王熙凤说：“你别作梦了，你替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还是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黛玉抬身要走，还是宝钗说：“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呢，走了到没意思。”

旧日订婚要下定礼，下定礼民间谓之下“茶礼”，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称呼不大清楚，有一种说法谓茶树不能移栽，移栽即死，故而以此表达一心一意的意思。我觉这种解释怕也是望文生义，未必可信。但是用吃茶来代表订婚，倒是实实在在的事情。因之俩人合喝的这杯茶，就有了不同的意义。分明作者是在暗示，这俩人都与贾宝玉有缘。可是两个有缘人却非情敌，而是亲如姊妹，心心相契。此时的林黛玉已经径直叫薛姨妈为妈妈，叫宝钗为姐姐，叫宝琴为妹妹，她视宝钗为亲人，宝钗也视她为亲姊妹。在这一回书中还有一段描写可以为她们的这种亲密关系做注脚。史湘云说酒令，说出了“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晴雯一干丫头走过来要罚她的酒，说：“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到得每人给一瓶子擦擦。”林黛玉说：“他到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窃盗的官司。”她这句话捅出了玫瑰露与茯苓霜事件，而事件的主角彩云就在旁边，听了她的话“不觉的红了脸”。这是要伤人。当时有两个人听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一个是宝玉，按说他与黛玉最为亲密，应该提醒黛玉，可是他却“忙低了头”，一句话也没说。若论曹雪芹文心之细，就应该在这等细微之处去体察，宝玉为何不发一言，却低了头？首先因为这“窃盗的官司”是他应承下来，林黛玉是打趣他，他却不好解释，因为彩云就在旁边。二者，他也是让林黛玉整怕了。我们回想一下第二十二回，贾母为薛宝钗过生日，凤姐说有一个小戏子像一个人，让人们猜，史湘云说像黛玉。贾宝玉当时怕黛玉不高兴，“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就这一个眼色，把黛玉、湘云两个人都伤了，两个人都不理他，他落个两头受气。所以这一回他才赶忙低头，连一个眼色也不敢使了。

第二个人就是薛宝钗，她却“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林黛玉不但没恼，却“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划拳，岔开了”。在这里林黛玉对薛宝钗简直超过了贾宝玉，薛宝钗敢于提醒她，贾宝玉不敢。薛宝钗提醒她，她就“自悔不及”，若是贾宝玉，说不定就拿他出气了。而她这样做也是有前科的。这是薛宝钗第二次看她，第一次是在第四十回，众人与刘姥姥一起饮酒时说酒令，林黛玉无意间说出了牡丹亭里的句子，薛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她却没有理会。过后薛宝钗对她重提此事，造成两个人的推心置腹，亲密无间。曹雪芹在这里再一次用薛宝钗看她一眼，来展现俩人的亲密关系，可说文心之细，细如茧丝牛毛。

一些红学家著书立说，反复强调薛宝钗之“阴险”，强调钗、黛二人的誓不两立，却看不到俩人的亲密无间，可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小说的后半部确实写了薛宝钗在黛玉垂危之际李代桃僵与贾宝玉入了洞房，如彼之描写来看，薛宝钗确实有鸠占鹊巢之嫌。可那是续书人的笔墨，并非曹雪芹原笔。让人奇怪的是一些红学家是清楚知道这个事情的，可就是逃不出它的牢笼，一味往牛角尖里钻，非要坐实薛宝钗是一个阴险小人不可。殊不知曹雪芹在小说开头就郑重批评过当时流行之小说套路：“至若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之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戏中小丑然。”他既然明确反对那一种写法，岂能自相矛盾，自打嘴巴？

从书中描写来看，薛宝钗应该是在贾宝玉穷困潦倒之时，无可奈何之际嫁给了他，她与贾宝玉在贫穷凄凉中相厮守，是贾宝玉唯一的安慰。可是最终也只落得“雌凤孤飞女龙寡”，很有可能也悲惨地死了。只有这样，才符合《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创作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