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问

千古一笑有渊源吗

《红楼梦》写笑之处不少，但是哪一场也不如第四十回这一笑写得淋漓尽致，惟妙惟肖。大家吃早饭时，刘姥姥因为受了鸳鸯的嘱咐，首先站起来，大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罢，“自己却鼓着腮不言语。”书中接着写，“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出来了，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然后，就用工笔细描，详细地写了各人笑的神态：“史湘云掌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呦；宝玉淌倒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掌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湾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住笑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一段描写可谓如见其人，如闻其声，不用掩卷，就可遥想那一种风摇花颤，莺歌燕噪的笑声。在《红楼梦》全书中，可说难得的一笔，说它是千古一笑，毫不过分。我们不得不佩服曹雪芹那一支追魂摄魄之笔，曲尽万物之才。可是这种手法也并非曹雪芹独创，它自有渊源，其来甚古，不过是曹雪芹善于点化，着手成春，让人看不出其借鉴之处罢了。

汉乐府中有一首著名的《陌上桑》，写美女罗敷出门采桑，遇上贵人向她求婚，她加以拒绝之事。诗中写罗敷之美，先写她的服饰：“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接下来要写罗敷容貌之美了，可是作者并没有直接去写她的容貌，而是通过众人见到罗敷的反应来反衬她的容貌之美：“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众人见了罗敷都忘了自己在干什么，只顾看她了。不用直接写她有多么美，只通过这种反应就可看出罗敷有多么美了。

这个手法后来被王实甫借鉴过来，他在写《西厢记》的时候也采取了这种方法。在第一本第四折中写崔莺莺到佛堂上拈香还愿，张君瑞冒充长老和尚的亲戚混进佛堂偷看莺莺。作者先通过张君瑞的眼睛写了崔莺莺的容貌：“恰便似檀口点樱桃，粉鼻儿依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妖娆，满面儿扑堆着俏；苗条，他团儿真是娇。”紧接着就写众位做法事的和尚见到崔莺莺时的表现：“【乔牌儿】大师年纪老，法座上也凝眺；举名的班首真呆，觑着法聪头做金磬敲。【甜水令】老的小的，村的俏的，没颠没倒，胜似闹元宵。稔色人儿，可意冤家，怕人知道，看时节泪眼偷瞧。【折桂令】着小生迷离没乱，心痒难挠。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也难学，把一个发慈悲的脸儿来朦着。击磬的头陀懊恼，添香的行者心焦。烛影风摇，香蔼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通过张君瑞和众和尚在崔莺莺面前的心理状态和外部行为的描写，把崔莺莺的美貌无双描写得可以说是淋漓尽致。

无独有偶。明代的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时，也把这种手法借来一用。在第八回写潘金莲害死武大郎之后，假意为他请来和尚做丧事，当潘金莲出来拈香时，书中写那一般和尚见到潘金莲之后，“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稣成一块。但见：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称作大唐国；忏罪黎，武大郎几念出武大娘。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心荡，磬槌敲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这三个例子都是通过众人的反应写出主人公的美貌，曹雪芹把它颠倒过来，通过一群太太、小姐、公子的反应，来写一个村姥姥高超的生存智慧和娴熟的交际手段。刘姥姥可不是一般的寒门小户没见过世面的村姥姥，书中写她心中自忖：“我时常在村庄乡绅大家也赴过席，金杯银杯到都也见过……”说明她不但饱历世事，而且交际范围也颇为广泛，在乡村中也算得一个能人。对于鸳鸯和王熙凤存心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丑，她心知肚明。吃罢饭，当鸳鸯要向她赔不是时，她就说：“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她明明白白地知道鸳鸯让她当众出丑是为了哄老太太高兴，而老太太是否高兴，对她能否达致此行目的至为重要。因为她来贾府一是为了对上次的资助表示感谢，二来也还是为了再一次打打抽丰，拿些银子回去。所以她只通过一场小小不言的滑稽表演，就把贾府上下全部拿下了。那些太太、小姐、公子们哈哈大笑时，大约谁也没有想到，她们已经被刘姥姥玩弄于股掌之上。表面上戏耍人，实际上被戏耍；表面上被人戏耍，实际上戏耍人。这就是曹雪芹通过这一场笑的描写所告诉我们的辩证法。实际生活也大略如此，哪一个不是在笑别人的同时被别人笑，在算计别人的时候被别人算计。刘姥姥通过这一场开心大笑，圆满达成了此行目的，她拿走了一百零八两银子和大量衣服、绫罗、食物、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