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一问

平儿为谁做屏障

第二十一回的回目是“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从这个回目就可以知道，这一回是袭人与平儿的正传，其他人都是陪衬人物。曹雪芹写人写事往往两两相对，平儿与袭人便是一对，贾宝玉身边有一个袭人，王熙凤身边便有一个平儿，两个人都是主子收用过的通房大丫头，都是美丽异常却又温柔和顺，只是袭人的心思比平儿更重，平儿的机敏又远胜袭人。

由于大姐儿出天花儿，贾琏需搬到外书房去住，于是和多姑娘儿有了一手儿。大姐儿的天花出过，贾琏搬回来，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全部情节就围绕这一事件展开。

我们可以为平儿设计几种选择：首先，报告凤姐儿。平儿是凤姐的心腹，她应该这样做。可是这样做的后果难以预料，以凤姐之妒之威，不但贾琏要遭荼毒，那个多姑娘儿怕也是性命难保。其次，装做不知。那样的话头发就还在枕头套子里面，万一被凤姐儿发现，结果和第一种一样。第三种选择就是还给贾琏，这样不但避免一场生气，还可使贾琏对自己更加宠爱。聪明的平儿选择了第三种。平者，屏也，她是王熙凤身边的一面屏风，在王熙凤与众多丫头仆妇之间，她是一种屏障，为王熙凤消弭了不少怨怒。在王熙凤与贾琏之间，她仍然是一面屏风，贾琏之荒淫与王熙凤之醋妒，恰恰构成一种紧张的矛盾。如果没有平儿挡在中间，正不知会闹出多少风波，平儿起到了某种润滑油和缓冲器的作用。

平儿把头发还给贾琏，固然为平息风波，市恩固宠，这两点容易被人看破，还有一点则容易被人忽略，就是向贾琏示爱。这个美丽的少女已经领略过男女风情，但是忌妒的王熙凤又轻易不让贾琏接近她。这还不算，从第七回的描写看，就是贾琏与王熙凤做爱时，平儿也要在旁伺候，那一种心理的生理的煎熬实难想象。她也渴望男性的爱抚，何况依她的身份完全有理由表达这种渴望。当她发现枕套里的青丝之后，这个机会便来到了。我们看她并不是直接把头发还给贾琏，而是：“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当贾琏要夺时，平儿便跑，贾琏把她按在炕上，当她说出“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的时候，贾琏又百般央求。果真王熙凤来了，而且问起衣物中有没有什么女人的信物儿，平儿机智地替贾琏遮掩过去。当王熙凤走出去之后，“平儿指着鼻子恍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那一种娇俏挑逗的神情简直宛然如画。果然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接下来便顺理成章要进入实质性阶段了，可是平儿却“夺手跑了”。这一跑非常重要，不跑就不是平儿，一跑便跑出一个活生生的平儿来。因为这个美丽的姑娘深知在贾琏的身后有一个王熙凤，若是王熙凤知道她与贾琏偷情，不知道会怎么样收拾她。在生存与爱之间，她当然首选生存，而把对于爱的渴求限制在打情骂俏的阶段。她的这种复杂的心理竟然在窗外对贾琏完全说了出来：“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她这一说便勾引出贾琏一段很重要的话来：“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方才认得我呢。”由这里可以推测，王熙凤之死必与贾琏有直接关系。这一层意思已经有人注意到，但是对于贾琏接下来说的话则好像注意不够。接下来贾琏说：“你两个一口贼气，我凡行动就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由这里来看，后来平儿的结局也不美妙，很可能是与王熙凤一同死的，死于贾琏之手。绝不会如现在续书所写，被扶了正，大有苦尽甘来，修成正果的意思。

最为精彩的是最后一笔，当王熙凤再次来到，发现平儿和贾琏竟然隔着窗户说话，问她是什么意思，平儿答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说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的反应是，“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也不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一种看似大逆不道的反常之举，恰恰把一个活生生的平儿推到我们面前。她知道此时已经成功地向凤姐展示了自己的清白，当凤姐对她开这种玩笑时，她采取这种大胆的反常措施，不仅不会惹凤姐恼怒，反而会引起她的喜爱，同时也可以一箭双雕地把平时的积郁委婉地表达一下。

由此看来，平儿不仅是王熙凤与贾琏之间的屏障，是王熙凤与众位丫头仆妇之间的屏障，更是自己的屏障。她在本真的自我与社会的自我之间建立了一道坚固的屏障，所屏蔽的是那本真的生命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