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七问

难道神笔靠天成吗

第二十九回写贾府全体女眷大出行，这在前八十回书中是唯一一次，在这一回书中，曹雪芹那一支笔简直如虎卧凤阙，龙跳天门，极尽闪转腾挪之能事，让人目迷五色，难辨涯。

单就这一回书的前半回来说，它共写了五件事，一件是商量出行，二件是在观里遇见一个小道士，三件是贾珍教子，四件是张道士提亲，五件是贾宝玉怀揣金麒麟。这五件事一气呵成，严丝合缝，初看起来完全像是实录其事，并无虚构。可是细看，就可以看出乃是呕心沥血之笔，哪一笔都是千锤百炼而来。

初始是王熙凤邀约薛宝钗等人一起到清虚观去打醮，主要是看一看戏，逛一逛。可是薛宝钗不愿去，王熙凤却要去散一散心。这一来勾起了贾母的兴致，也要去，王熙凤却说老太太一去她又不得受用了。贾母说她在正楼看戏，让王熙凤等人在两边的楼上，不用她到这边来立规矩。这一方面写出了王熙凤在贾母面前的得宠，另一方面写出了贾母对待王熙凤的纵容，还明白交代了在贾府没有把元妃交代的打醮之事看得多么严重，不过是一次出行游乐而已。

接下来就写贾府如何出行，曹雪芹没有细写那些排场，只交代了一下谁坐什么轿，谁坐什么车，还有谁去了，可是那一种大家主出行的排场体面已经跃然纸上。最为精彩的是写那些丫头们坐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车。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蹦断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家笑话。’说了两遍，方才好了。”这些丫头们平日少有机会迈出荣府门槛，今日好容易得了这个出游的机会，那一种兴奋喜悦，小鸟出笼般的感觉，就全在这寥寥几笔中表达出来，同时也充分表现了贾府作为公侯之家女眷出行的那一种大气派。

甫入观门，就有一个小道士撞进凤姐怀里，关于这个小道士，前面已经说过，此处不赘。只说一点，就是在对待小道士的态度上，凤姐是扬手一下，打了一个筋斗，贾母却是抚慰有加。一方面表现了凤姐的果决狠辣，一方面表现了贾母的宽仁厚慈，两者相得益彰，相辅相成。

贾珍将小道士领到外面，交给小厮们，却出人意料地叫起了贾蓉，于是引出教子一节。他这个教子之方可谓千古独绝，让人读起来忍俊不禁：“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扣着纽子，从钟楼里面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没热，他到乘凉去了！’喝命家下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那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拖着手，一声不敢说。”贾珍是宁府当家人，又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这种教子方法，可说把这个人的品行写绝了。他一方面要向贾母曲尽孝道，另一方面要把这种孝道传给下一代，更重要的是以此掩饰自己的疏忽。因为到清虚观打醮，本来元妃吩咐由贾珍办理，由他领着众位爷们儿跪香拜佛，是男人的事情，他没有想到贾母会带着全体女眷到来。可是没想到是没想到，他不会事前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就应该让他的媳妇和儿媳妇来此伺候，可是他把这个事情疏忽了，于是这种疏忽就应该由贾蓉来承当。当贾珍让小厮啐了问了贾蓉之后，就让贾蓉马上到家里去，叫了他的母亲和媳妇前来伺候。故此贾蓉才一边要马一边抱怨：“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来寻趁我。”

接下来就是写张道士进见，提亲，众道友赠送金麒麟，贾宝玉怀揣金麒麟，林黛玉公然向薛宝钗挑衅等等事故。总之，这半回书总共不过五六千字的样子，从商议游玩到游玩结束，写了这一事件的全过程。其中写了凤姐的果决狠辣，贾母的宽仁厚慈，林黛玉的敏感尖刻，薛宝钗的浑厚宽容，贾宝玉的多方用情，贾珍父子的猫鼠关系，丫头们的喜悦，凤姐的娇宠，同时为宝玉、黛玉的下一步冲突开了头儿，为他们的婚姻埋下伏笔，为史湘云日后与贾宝玉的感情纠葛和她的婚姻埋下伏笔，而这一切都含藏在从容不迫的叙述之中。种种细节从不离大脉，即把贾府的那种势派写得如入其境。而且依照曹雪芹的惯用笔法，他既写了这一回，后面书中必有照应，很有可能在后面的书中会有贾府沦落之后，贾府女眷重入清虚观，但已经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满目凄凉了。像这样超绝的笔力，在曹雪芹之前从未见过，在曹雪芹之后更是迄未出现。梁启超说《红楼梦》“只立千古”，确为的论。

我们说曹雪芹是伟大的天才，毫不夸张，我总觉得凡人根本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