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六九问

刘姥姥是仰视视角吗

《红楼梦》本是一部描写旧日贵族生活的小说，为什么把一个荒野乡村的刘姥姥弄进来？她在全书当中究竟起着什么作用？这是论刘姥姥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我以为，她首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她带领我们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观察那一个繁花似锦的大观园。

《红楼梦》与其他小说的不同之处很多，就篇章结构来看，它与其他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三个视角。其他小说基本都是一个平视的视角，即作者的视角，作者作为一个无所不知的全能者为我们讲述故事，他连人物的心理活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如导游一样带领我们走完全过程。《红楼梦》则不然，它为我们提供了三个视角，可以让我们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去看那一篇凄惨的故事，去看那一个个鲜活的人物。那故事，那人物，就都成为立体的，长、宽、高加上时间，是一种四维的故事，四维的人物。

第一个视角是警幻仙姑的视角。她是故事的导演，总揽全局，当故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她实际上就是那无所不在的“命运”的象征。书中主要人物贾宝玉的前身是赤瑕宫神瑛侍者，因为“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他要先在警幻仙姑那里“挂号”，经过警幻的批准方能实现，林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也是如此。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普天下痴情女儿的命运都已事先在她的册子中注定。小说甫一开始，她就让贾宝玉看了“薄命司”的册子，听了《红楼梦》的曲子，把书中如要人物的命运一一演示给他，可惜他未能开悟。书至最后，当那些美丽的女儿经历过一番生离死别之后，必定还要回归到她那里“销号”，由她来结束全书。她既是全书故事情节的原始推动者，也是最后的归结者。她为我们提供的是一种“俯视”的视角，偌大的世界，迷离的生活，在她的眼中不过是齐烟九点，杯水一泓而已。

第二个视角是石头。它原本是当年女娲补天之时一块弃置未用的废材，因听那一僧一道说到人世间荣华富贵之事，“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经过和尚“大展幻术”，将它变为“扇坠大小”的“鲜明莹洁的美玉”，经过警幻仙姑的批准，将它“夹带于中”，随了那一干“风流冤家”投入人世。因此贾宝玉一出生就将它衔于口中带了来，它实际上与贾宝玉一同出生，从此就与他行止坐卧，一刻不离。书中所有情事，它都曾亲见亲闻，他就像一位书记官一样，将经历之事一一记录下来，待最后故事终结，它便将它全部写出，借了那空空道人之手“问世传奇”。它实际上就是书的作者，它的视角便是作者的视角，这是一种平视的视角。它带领我们与书中人物一起，历时性地经历许多故事，使我们和书中人物一样，幻想着，痴迷着，忧愁着，欢笑着，不知道走到哪里，却一直执著地走，不知道故事的结局，却痴迷地寻找结局。

刘姥姥是第三个视角——仰视的视角。就全书故事来说，她是一个局外者，一个旁观者，与警幻和石头有别。就其个人身份来说，不过是一个荒野乡村的普通老妪，与钟鸣鼎食的贾府有霄壤之别。她进入贾府不过是来“打抽风”，想弄些银子花，这也是贫苦之人无奈之举。贾府的荣华富贵只有通过这样一双眼睛才能够最终突显出来。一些最普通的物事，一些最微末的细节，在她的眼中都会被放大，因而突显。比如写王熙凤房中最为普通的自鸣钟：“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大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称它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恍。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有煞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到唬的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写她初见贾宝玉房中的穿衣镜：“刚从屏后得了一门，才要出去，只见他亲家母也从外面迎了进来。刘姥姥诧异，忙问道：‘亲家母，你想是见我这几日没家去，你找我来了。那一位姑娘带你进来的？’只见他亲家只见笑，不答言。刘姥姥笑道：‘你好没见世面，这园子里的花好，你就没死没活带了一头。’他亲家也不答应。刘姥姥忽然想起来，说：‘是了！我常听见人家说大家富贵人家有一种穿衣镜，这别是我在镜子里头罢。’想毕，伸手一摸，再细一看，可不是一面雕空紫檀板壁，将这镜嵌在中间。”像这种描写，只有施之刘姥姥身上方才贴切。再有她把林黛玉的房间认作哪位公子的书房，却把贾宝玉的房间认作哪位小姐的绣房，都从侧面写出了主人的性格。

曹雪芹写《红楼梦》，犹如我们今天拍摄电视剧，运用三个机位，分别从俯视、平视、仰视三个角度拍摄，全面立体地描述表现对象，而刘姥姥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