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〇问

刘姥姥是全书结构的枢纽吗

如果我们把《红楼梦》的前五回看作全书的楔子，那么小说真正的情节应该是由第六回开始。第六回的回目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不过是把上一回的故事作一个收束，真正的开始是在下半回“刘姥姥初进荣国府”。而在这后半回的开头，曹雪芹就开宗明义讲明了为什么把一个刘姥姥拉进荣府：“按荣府一宅中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没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到还是头绪。”这里说得再清楚不过，让刘姥姥走进荣国府，是为了叙述上有一个“纲领”可寻。果然，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不但拿到了二十两银子，还因她引出周瑞家的送宫花，引出薛宝钗小恙梨香院，引出贾宝玉大醉绛芸轩，等等一系列情节，故事就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由第六回至第三十九回，一共三十三回书。笼统说来，这三十三回书集中写了贾府没落之前那一阵子回光返照式的荣华富贵，写了贾府内部各种矛盾的开端，特别是把薛、林之间的矛盾推到了巅峰，把宝、黛、钗三者的关系挑明了。

若是较为详细一点儿说，则这三十三回书总共写了三个大事件，一个是秦可卿之丧，一个是贾元妃归省，一个是贾宝玉挨打。书中围绕这三个大事件，组织了一系列情节，来演绎故事和人物。我们以宝、黛、钗三者的关系为例。刘姥姥走了，周瑞家的来向王夫人汇报有关接待刘姥姥的情况，王夫人却在薛姨妈处，周瑞家的来到薛姨妈处，先见了英莲，使我们知道了英莲的下落，然后又见了薛宝钗，使我们知道薛宝钗正在生病，引出她所吃的“冷香丸”。当她汇报完情况要走时，薛姨妈说她有几支宫花让她送给姊妹们去。于是在贾宝玉和林黛玉这里，贾宝玉问宝姐姐在家做什么呢，周瑞家的说身上不大好，贾宝玉当即打发茜雪去探望，说他“才从学里回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来”。第二日是宁府尤氏请凤姐儿，贾宝玉跟了去，在那里见到了秦钟。又过了两日，是尤氏请老太太看戏，贾宝玉也跟了去，回来就去看望薛宝钗，在那里薛宝钗看了他的玉，他看了薛宝钗的锁，“金玉姻缘”正式亮相。而在当天晚上，贾宝玉在薛姨妈家吃酒时，林黛玉对薛宝钗的忌妒心态也一笔不苟地和盘托出，薛、林两人的矛盾便正式开始。这样一直走下来，直到第三十三回贾宝玉挨打，借此挨打事件，作者把三个人的矛盾关系推至巅峰。宝、黛之间，已经发展到传递信物，赋诗言情的程度。钗、玉之间，薛宝钗也明确说出了她对贾宝玉那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切，而且坐到贾宝玉身边绣起了鸳鸯，还借侍女莺儿之手用金线打成络子串起贾宝玉脖子上的那一块玉，实际上把“金玉”连在了一起。但是她也听到了贾宝玉睡梦中喊出的那句话：“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贾宝玉这里，不但通过送手帕明确表达了爱意，而且通过梨香院龄官与贾蔷的一幕，明白了一个大道理：“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他从此以后将愈加关注那单给他流的眼泪。而在三人之外，贾母明确提出了贾宝玉的择偶标准，明显偏向林黛玉，而王夫人也针对林黛玉作出了重大人事安排，正式把袭人拉入自己阵营。围绕贾宝玉择偶，双方阵营已经摆开。

在这种局面之下，往下的情节将怎样进行？继续顺着这个路子走下去，那势必形成两女争一夫或者一夫戏两女的局面，肯定流入世俗一路。雪芹不愧是胸有大丘壑的巨匠，他要对薛、林关系下一转语，让她们由分到合，走到一起去。怎样走向这一合？于是他把刘姥姥再次请进大观园，就在众人戏弄刘姥姥，大说酒令之时，林黛玉无意间说出了《牡丹亭》和《西厢记》中的句子，别人都没有在意，唯独薛宝钗听得仔细，书中只写了一句“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可是等到刘姥姥刚走，薛宝钗就开审林黛玉，把林黛玉搞得心服口服，俩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可以说，她们之间的关系矛盾，开始于刘姥姥，转变于刘姥姥，最后的终结，也必定还需刘姥姥插手。

以上只是举例说明刘姥姥在全书结构中的作用，其实她的作用绝不止此，她还有更为重大的任务。她一进大观园，开启了贾府回光返照式的大繁华；二进大观园，则开启了贾府走向衰败的闸门，她离开大观园之后，贾府便一步一步走向没落；等到她三进大观园，将是贾府最终没落之时了。

因此，说她是《红楼梦》全书结构中的枢纽，一点儿也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