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〇问

林黛玉最大的心病是什么

头一天晚上，林黛玉收到了贾宝玉命晴雯送来的两条旧绢子，她在上面题了三首诗，俩人的恋爱关系正式挑明。第二天早早她就起来，站在花阴之下，干什么？朝着怡红院张望。她惦记着刚刚挨了苦打的情哥哥。多年的苦想变为现实，这个时候她很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心态，所以当她见到整整哭了一夜的薛宝钗，不由得有些胜利者的骄傲，要嘲弄情敌一下，于是朝着薛宝钗说：“姐姐自己保重些，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治不好棒疮。”这个语言可谓谑而虐，甚至可说有些恶毒。

可是她马上就会明白，俩人确定恋爱关系，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甚至是最不重要的一步。要把这种恋爱实现，走进婚姻，还有一段十分漫长的道路。那个时代，男女双方没有决定自己婚姻的权利，决定婚姻的是家长，最重要的砝码是门第的相匹配。虽然第二十九回贾母在清虚观打醮时，就公开说过：“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难得好的。”这指明了为贾宝玉择偶的总原则，不在乎家庭门第，只要模样性格好，明显偏指黛玉。但是王夫人与薛姨妈却是嫡亲的姊妹，王夫人必定会偏向薛宝钗。元春又是王夫人的嫡亲女儿，她肯定会听王夫人的话，而且她此前已经透露出她的意思在薛宝钗身上。过端午节，元妃赏出节礼来，贾宝玉和薛宝钗的一样，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串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林黛玉却和迎春姊妹一样，“只单有扇子和数珠”。不仅贾宝玉感到奇怪，就连薛宝钗也体会到其中的深意，她“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在林、薛的婚姻问题上，荣府内外已经隐隐形成两派，林黛玉虽有贾母护持，但是王夫人却是实权派，更有元春，每一句话都等同圣旨，违拗不得。所以林黛玉虽然有了获得爱情的喜悦，却从此走进更大的烦恼，就在这一个早晨，她的情绪马上就由高峰跌入低谷。

先是她看到李纨和众姊妹进了怡红院，又看到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进了怡红院，最后看到薛姨妈和薛宝钗也进了怡红院，她马上“想起有父母的好处来，早又珠泪满面”。

孤独，是林黛玉最大的心病。

黛玉的祖上也是列侯之家，她的父亲林如海虽未袭爵，却也十分了得。论学历，他是探花，全国统考第三名，天子门生中的佼佼者。论官职，他是御史，一个清贵之职，非一般风尘俗吏可比，且又握有监察、参劾官吏之特权。论经济，他又兼任巡盐御史，这是当时全国第一等的肥缺，一年进账几十万两白银没有问题。若是她的父母俱在，林黛玉是地道的千金小姐，不但薛宝钗难以比拟，就是贾府诸春也要让她一筹。因为贾府除了一个元春可以骄傲，别的就比林家差得很远。可是如今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有心事无人可说，有委屈无人可诉，因此造成了她孤高自傲、目无下尘、敏感多疑、得理不让人的性格，那是一种生命的自我保护机制。贾府若为宝玉择亲，虽然贾母已经公开宣布不论门第银钱，可是作为当家人的王夫人却不能不考虑，因为贾府当时已是外强中干，入不敷出，一日不如一日了，急需一个强大的经济上的外援。以薛宝钗的家资钜万，再加上与王夫人的嫡亲关系，她作为贾家的首选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正是这种实际的状况，使林黛玉时时痛感生命的无谓，生命的轻忽。这种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轻，使她恐惧，更使她悲哀。她就像漂荡在波心的花瓣，随流而下，一去无踪。她因此急欲抓住什么，以使她能够在生命之流中稍停片刻。于是她找到了贾宝玉。贾宝玉是无边暗夜中的一点星光，茫茫苦海中的一段浮木，是她生命的全部。试想一下，在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艰难生活之中，如果没有贾宝玉，她能够支持一天吗？

不仅如此，在大观园中，她连一个知心姊妹都没有。李纨是负责管理众姊妹的，她来看望贾宝玉，应该是邀约了众姊妹一齐来的，可是她们没有邀约林黛玉，也没有邀约史湘云。这两个丧失父母的孤儿被摒弃在外，这更不能不使林黛玉感到那种难以排遣的孤独。她带着满面泪痕走进潇湘馆，看到的是“竹影参差，苔痕浓淡”，想到的是《西厢记》中“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听到的是架上鹦鹉的长吟：“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于是她只能一面哀叹自己比那崔莺莺尚且不如，崔莺莺尚有孀母弱弟，自己却连一个也无。一面在那竹影映窗，阴阴翠润之中，逗弄架上的鹦鹉以释闷。

曹雪芹用他那鬼斧神工之笔，点睛益颊之才，为我们写出了这一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典型心态。孤独，是共存于全人类的普遍心态，是幽隐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挥之不去的情愫。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生命的某一时刻感觉孤独无助，在觥筹交错，酒绿灯红之中，在车水马龙，红尘万丈之中，感觉无助的凄苦悲凉。茫茫宇宙，浩浩星空，只有一个小小寰球，生活着一小群人类，我们只能够在这小小寰球当中自生自灭，我们得不到任何外来的友情与援助。因此千百年来，多少人仰望星空之时，都会生起这一种孤独落寞的感觉，陈子昂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林黛玉的极其特殊的孤独，就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从而也验证了一条百试不爽的文学定理：越是特殊的，越具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