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五问

林黛玉莫非疯了

张道士把贾宝玉的玉托了出去，让那些道友们开开眼，回来时，道友们送了许多礼物，贾宝玉一一地挑着给贾母看，其中有一只“赤金点翠的麒麟”，贾母说：“这件东西我好像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薛宝钗说史大妹妹有一个，只是比这个小些。贾探春夸赞宝钗心细，林黛玉说：“他在别的上心还有限，唯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这已经失却了应有的礼貌与涵养，成为公然的赤裸裸的挑衅。幸亏对方是薛宝钗，只“回头没听见”，若是换了贾探春或者史湘云，不知道会给林黛玉如何的难堪。接下来到了家里，林黛玉就与贾宝玉发生了冲突，这一次冲突不比往日，闹得极大。不但林黛玉又哭又吐，贾宝玉更凶，竟至摔玉，还要砸了它，直到惊动了贾母与王夫人。

宝、黛之恋，伴随的是似乎没有尽头的争吵与眼泪，用曹雪芹的分析，贾宝玉“早存留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他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也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中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这可说道尽了那个时代男女相爱之艰难，哪里像现代的年轻人，还没混得脸儿熟就敢说“我爱你”。

正因为有这种很艰难的表达上的障碍，才有了那数不清次数的争吵与眼泪，我们可以在这里细数一下这两个人究竟闹了多少回纠葛。

第十八回因为贾宝玉身上的所佩之物尽被贾政的小厮们解去，林黛玉误以为她为贾宝玉做的荷包也让小厮们拿了去了，赌气将为贾宝玉做了一半的香囊袋用剪子铰了。

第二十回因为史湘云到来，贾宝玉与薛宝钗一齐来看望，林黛玉得知他刚才在薛宝钗那里，便说：“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贾宝玉说了一句：“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淌，就说这话。”林黛玉撇下史湘云和薛宝钗，赌气回房，独自落泪。

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大家看戏，只因史湘云说了一句扮小旦的小女孩子像林黛玉，贾宝玉朝史湘云使了一个眼色，林黛玉就不理贾宝玉，贾宝玉去赔情，林黛玉竟将贾宝玉推出门去，将门关上。

第二十三回因为贾宝玉说了一句“我就是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林黛玉“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早又把眼圈红了”，口口声声要告诉舅舅去。

第二十六回因为贾宝玉对紫鹃说了一句“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与铺床”，“林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了。’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走。”

同样是在第二十六回，林黛玉因去怡红院，晴雯与碧浪赌气，没有开门，林黛玉不但在墙角花阴之下哭了一场，而且回到潇湘馆后痴呆呆直坐到二更多天才睡。

第二十七回因为没有开门的事，林黛玉不理睬贾宝玉，独自走出潇湘馆，到那葬花之处哭出一曲《葬花词》来。

第二十八回因为贾宝玉说了一个药方子，王夫人不信，薛宝钗又不为他圆谎，贾宝玉却说林黛玉，林黛玉因而不理他，独自去吃饭。待到贾宝玉来看她，她说出了“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这样谶语似的话。

再有就是第二十九回，把俩人的争吵闹到了最高峰，须知在此回之前，贾宝玉摔玉只有一回，就是黛玉进府时初见林黛玉那一回，第二回就是这一次。那玉是他的命根子，不是实在气急了，他绝不会摔它。这一回不仅要摔，还要砸。而林黛玉也用剪刀剪断了那玉上的穗子。林黛玉动剪子这也是第二回，第一回是误剪香囊袋那一回，这一回剪的却是玉上的穗子。曹雪芹把这两个事件合在一起重写一次，而且都做了“升级版”的处理，就明确告诉我们，俩人的争吵一路走来，至此已经发展到最高峰。接下来，将是峰回路转的感悟。

从以上粗略的排比我们可以看出，林黛玉始终期待着贾宝玉说出那决定性的话，又害怕他说出来。他不说，她苦闷烦恼；他稍有逗漏，她又生气流泪。就是在这一个事件之后，俩人和好之时，当贾宝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林黛玉尚且“登时将脸放下，问道：‘想是你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到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到把这话告诉别人去评评。’”她仍是要掩饰这种恋情。她是在期待与恐惧中度日月。这种期待与恐惧把她的神经弄得格外敏感细腻，任何一点儿微小的事情都会挑动她复杂的情绪。也正是因为这种期待与恐惧，使她对于薛宝钗那一把金锁有着百倍的警惕。岂止金锁，就是偶尔来到眼前的那一个金麒麟也使她对于史湘云有了警惕。她的爱是在封建礼教的重压之下曲折生长的小草，顽强然而带有病态。这种病态就是疯狂，一种在重压之下艰难然而疯狂的生长。

就是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只要是真正处于热恋中的情人，哪一个不是疯狂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