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问

林黛玉快人快语吗

在《红楼梦》诸芳中，若说快人快语，当首推史湘云。说起林黛玉，一般以为那是一位见花流泪，对月伤怀，愁肠百转的娇小姐。我如果说林黛玉亦是一位快人快语的人物，朋友们一定反对。请看书中怎样写。

第二十回的开篇，宝、黛、钗三人正在黛玉处说笑，忽听宝玉房中吵嚷起来，知是李嬷嬷在和袭人吵，宝玉要回去看一看，宝钗把他拉住说：“你别和你妈妈吵，他老糊涂了，到要让他一步为是。”短短一句话，就把宝钗的善于体贴，识大体，顾大局的品行和盘托出。可是林黛玉怎么说？她说：“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我们知道贾宝玉已经因为李嬷嬷醉闹绛云轩，把个丫头茜雪开除了，这一回李嬷嬷又来挑事，而且对象是宝玉最钟爱的袭人，说不好他又要闹一回，生一回气，作为林黛玉，正应像薛宝钗那样，劝他几句，压一压他的火气。可是林黛玉不，她不但不压火儿，反而“拱火儿”，她才不管贾宝玉生气与否，她只管说出当下的真实感受，若说没有城府，这也太没有城府了。

实则林黛玉的这种品行在此前已有出色表现，第八回贾宝玉在薛姨妈处饮酒，正喝到兴头儿上，李嬷嬷上来拦阻，而且用贾政吓唬宝玉，使宝玉“垂了头”。这个时候林黛玉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娘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而且还推宝玉，对他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拿她没法子，只说：“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到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却说：“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犯不着劝他。你这个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这话说得当真“比刀子还尖”，让任何人也无法答对。这位小姑娘“心较比干多一窍”，看问题极其尖锐犀利，可是却少些城府，又有些恃才傲物，有些逞能拔尖儿，得理不让人，心里有什么说什么，造成了她在荣府之中人缘并不怎么好，尤其是下人们难说她好，这也为她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

她不仅“得理不让人”，有的时候还“没理搅三分”。尤其是对待贾宝玉，明明自己错了，也要挑出贾宝玉的错处来，借以掩饰自己的错误。比如在第二十回，为了史湘云来，她知道贾宝玉是在薛宝钗处待着，于是生了气，经过贾宝玉“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她才多云转晴，心知是自己多心了，可又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反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沤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反到把青肷披风脱了呢？”分明是她无故地沤人生气，反而倒打一耙，说是人家沤他生气。

曹雪芹用工细之笔为我们描绘出这一个千古未有的少女形象，写出别人笔下万万不能出现的多面的性格，其用意还是在写她对于爱情的态度，没有这种性格基调，林黛玉对于爱情的追求必致让人难以理解。这个外表柔弱的美丽少女，在爱情上面却是敢说敢道，有些“胆大包天”的意味。在第十九回，她第一次提出“金玉良缘”的问题，说出了自己隐约的担心，说出了那一种若隐若显的情愫。在第二十回，她就紧锣密鼓地递进一层，近乎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当贾宝玉向她解释清楚“亲不间疏，先不僭后”这个道理，表明了自己对她并无二心之后，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是为我的心。”贾宝玉紧接着就说：“我也是为的我的心，你的心难道你就知道，我的心难道你就不知道不成？”这是在那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礼教时代，一个少女能够这样明确地说出自己的心事，不可谓不大胆。就是在今天这个改革开放的时代，当初恋的少男少女第一次表白心迹时，也不过如此吧？

这是一个心细如发，却又少些城府，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美丽少女。她有多情柔弱、低回委婉的一面，亦有直言快语、刚烈直率的一面，这两种矛盾的性格集中于一身，一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了。我们解读林黛玉，请千万不要忘记她的这一个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