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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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林黛玉归属何处

第二九五问林黛玉归属何处第四十五回的回目就是“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在这一回中,薛、林二人敞开心扉,互诉衷曲,终于结成很铁的闺蜜。当薛宝钗劝她吃些燕窝,比吃药还强,林黛玉说了一篇很长的话:“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因我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
第二九五问

林黛玉归属何处

第四十五回的回目就是“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在这一回中,薛、林二人敞开心扉,互诉衷曲,终于结成很铁的闺蜜。

当薛宝钗劝她吃些燕窝,比吃药还强,林黛玉说了一篇很长的话:“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因我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人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紧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当宝钗说:“这样说,我也和你一样。”黛玉又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在全书中,这是林黛玉第一次对他人吐露衷曲,她在贾府活得很不自在,虽然上有贾母的护持,下有宝玉的关心,但是“那起小人”仍然会有许多忿怨之词,皆因她不是贾府中人,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投奔来的。我们要注意,她所说的“小人”不仅仅包括那些大小奴才,还有许多主子和半拉主子在内。因为若仅仅是那些奴才,就不会因“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而“虎视,背地里言三语四”,他们还到不了这个层次。她虽住在贾府,却不是贾府之人,虽然和那些姑娘们一样,活在花团锦簇的大观园中,却不是正经主子,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属于她,她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寄寓者、漂泊者。她没有归属感。

任何存在都需有一个归属,有了归属的存在才是确定的存在,没有归属的存在,便如漂萍浮梗、柳絮飞花,难称是一种存在。早年间看过一部外国小说,写二战期间的犹太人,今天在这个国家,明天又逃到那个国家,终日在国境线上奔波,难找归属。林黛玉就像那些犹太人,虽然身有定所,心却没有依傍,终日在漂泊流浪之中。鸟儿归属天空,草木归属大地,天地万物都有其归属,但是这种归属属于天定,用不着费力去寻找。人类的归属却成为一个大问题,人为万物之灵,人可以君临万物,役使万物,但是人在这种君临与役使中彻底把自己孤立起来,从而找不到归属。越是找不到,越是要找,因此可以说,人类全部思想史,就是一个寻找归属的漫长过程。

古罗马时期的著名基督教作家圣·奥古斯丁在其名著《忏悔录》中曾经这样呼吁:“我的天主,假如你不在我身,我便不存在,绝对不存在。而且‘一切来自你,一切通过你,一切在你之中’,是否更可以说,我除非在你之中,否则不能存在?主,确然如此。那么既然我是在你之中,我更从何处向你呼吁?你从何处降至我身?我的天主,你曾说:‘我充塞天地’,我岂将凌跨天地之外,使你能降来我身?”这是一位西方宗教思想家在寻找自己的归属,他把自己归属于上帝,没有上帝,他本身就不是一种存在,是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

人们总结中国古代思想,常以儒、释、道三教概括之。道教属于土生土长的东西,是中国的原产,它的总的追求是通过服食、修炼甚至房中之术达到长生久视,白日飞升,归属于仙界。仙界是终极的也是永恒的归属。

佛教来自印度,传入中国后又接受了一些中国的观念,它虽然以空诸一切,摒弃万缘相标榜,但是它的终极诉求也仍然是寻找一种永恒的归属。不论是净土,是禅境,是涅寂静,都是在寻找一种最终的归属。只有找到这种归属,人才能够最终安恬下来,获得终极的自在。

而儒教则更为明确地告诉人们,要归属于血缘,归属于家族,归属于君主,在孝、悌、忠、信中确立自己的存在。

而林黛玉则恰恰被斩断了血缘,失去了家族,她若是一个男儿也罢,虽然孤独却还可以延续血脉,可以在血脉的延续中确立自己的存在。可她是个女儿,在传统中国,女儿只是一种生产工具,其作用是帮助男人延续血脉,而这一条血脉却没有自己什么事儿,生下的儿女必须姓男姓。她若是无知无识的肉骨凡胎倒也罢了,只需随波逐流,听从命运的安排便可。然而她偏偏有着超常的文学天赋、精深的文学修养,因此她的这种痛苦就比一般人来得更形强烈。她在痛苦中寻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归属,就是“情”。她要在情中确立自己的存在,确立自身的价值。贾宝玉为她漂泊的灵魂提供了一个避难所,栖息地。但遗憾的是,这个避难所本身就不怎么牢靠,贾宝玉泛爱的天性,贾府之中关于宝玉婚姻的或明或暗的分歧,都使她时时感到恐惧和绝望。情给她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刻的痛苦。

她就是在这样一种境况中重新认识了薛宝钗。薛宝钗不但在思想上关心她,更在生活中关心她,她在这种关心中体味到一种久违的传统之爱——家庭之爱、姐妹之爱。她就像一只漫无目的的飞蛾,在茫茫暗夜中突然发现一星灯火,于是便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她将自己的心曲交给了薛宝钗,将自己的情感、自己的信任交给了薛宝钗,她以为重新寻到了某种归属。这归属仍然是情,人间真情。

但是她会就此诗意地栖居吗?不会,作者没有给她安排这种幸运。她最终会像那些飘荡于沁芳渠中的落花,悄然而逝,芳踪无迹。一切反抗与寻找都是徒劳。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在林黛玉与薛宝钗的互诉心曲中,我们感到的只是一种生命的悲凉。这就难怪她会在薛宝钗走后写下了那首《秋窗风雨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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