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一问

林黛玉的思想在深化吗

第六十四回的回目是“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林黛玉在这一回书中写了五首诗，分咏历史上五位著名的美女。她的这五首诗写得无比郑重，雪雁对贾宝玉说：“我们姑娘这两日方觉身上好些了。今日饭后，三姑娘来，会着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没去。又不知想起什么来，自己伤感了一回，提笔写了好些，不知是诗啊词啊。叫我传瓜果去时，又听得叫紫鹃将屋内摆着的小琴桌上的陈设搬了下来，将桌子挪在外间当地，又叫将那龙文放在桌上，等瓜果来时听用。”她不仅伤感，写诗，写罢之后还要郑重其事地设了香案瓜果，祭奠这些古时的美女。这就不能不让我们予以重视，其中肯定隐藏着什么重大的情事。

这五位美女分别是西施、虞姬、王昭君、绿珠、红拂。

西施可说中国历史上第一名美女，“美若西施”历来是形容美女的常用词句。西施本是若耶溪边的浣纱女，后被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以迷惑吴王。后越王打败吴王，西施便被沉于江中。

虞姬是项羽的侍妾，项羽兵败垓下，虞姬当时侍从左右，《史记·项羽本纪》是这样描写：“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曰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史记》中并没说虞姬的最后结局，可是人们传说虞姬在和罢项羽的歌之后，便饮剑自杀了。据《史记正义》载，虞姬的和歌是：“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王昭君的事迹，《汉书·元帝纪》有记载：“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虖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虖韩邪单于不忘恩德，郷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应劭注曰：“郡国献女未御见，须命于掖庭，故曰待诏。王樯，王氏女，名樯，字昭君。”《汉书·匈奴传》也有“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字昭君赐单于”的记载。这些记载本极简略，可是后人传说却越来越曲折。据说汉元帝因后宫佳丽太多，看不过来，便命画工为后宫女子画像，按照画像御幸。女子们都贿赂画工，独王昭君不予贿赂，故画工故意把她画得很丑。匈奴单于求婚，元帝就将很丑的王昭君赏赐了他。临行召见，竟是后宫第一美女。元帝不能食言，只得将王昭君嫁到塞外，但一怒之下杀了画工毛延寿。昭君出塞的故事流传极广，历代诗人多有吟咏，至今在内蒙古呼和浩特尚有王昭君墓，号曰“青冢”。

绿珠是晋石崇的侍妾，《晋书·石崇传》载：

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曰：“在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返，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健。崇、建亦潜知其计，乃与黄门郎潘岳阴劝淮南王允、齐王以图伦、秀。秀觉之，遂矫诏收崇及潘岳、欧阳健等。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

绿珠也是历史上有名的女子，历代诗词戏曲中以她为题材的不少。

红拂是唐传奇《虬髯客传》中的人物，她本是隋末大臣杨素身边婢女，因常手持红拂，便叫了红拂。后李靖见杨素，纵谈天下大事，红拂见他气宇非凡，必非庸碌之辈，乃连夜逃离杨府，投奔李靖，与他同往太原辅佐李世民讨伐隋王朝。

这五个女子，前四个命运基本相同，或是作为政治工具，由男人送给男人，或是依附于男人，男人倒霉自己也跟着倒霉。她们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们的命运由男人说了算。如果说林黛玉在《葬花词》中还是在抒发一己之悲，那么在《五美吟》中，她已经由一己之悲推想到古往今来，天下女儿的共同悲剧。天下女儿都如风中飞絮，水中落花，无力自主，任人播弄，转瞬即逝，万事皆空。她的这个认识，可以说比之写作《葬花词》时前进了一大步，她看到了薄命女儿并不是自己一人，而是古往今来天下女儿的共同命运。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悲剧，然而却无法改变。鲁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曾经谈过，如果一间密闭的屋子中，人们快要闷死了，你就让他们闷死就是了。如果将他们喊醒，告诉他们，你们要死了，让他们在恐怖中死去，岂不是更大的残忍？林黛玉就是在临死之前醒来的人，她要清醒地看着死亡的来临，这一种悲哀就来得更为强烈。

当然，她拈出了红拂这个人物，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笔。她看到了自身解脱的途径，就是如红拂一样，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可是遗憾的是，她不是红拂，贾宝玉更不是李靖。她和他都不敢公开提出自己的要求，不敢对人道半句衷曲。明白自己将要死亡，也知道摆脱死亡的方法，可是却无法实行，这一种悲哀就是天下最大的悲哀了。

曹雪芹很残忍，他成心把林黛玉置于必死的境地，这种死不是身死，而是心死。心被绝大的悲哀所笼罩，却无力自拔。这一种悲剧就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了。我们说曹雪芹伟大，就在于他为我们指出了这种悲剧，他用这种悲剧喊醒了天下垂死的人们，告诉他们，你们要死了，快想办法摆脱死亡，追求新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