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九问

静日为何玉生香

贾宝玉去看望林黛玉，他“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他“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林黛玉的香“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那么这香从何而来？只能是林黛玉体内发出的自然之香。

对于香的爱好，可说古已有之。《诗经》中有一首诗就这样写：“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兰即兰草，这是写青年男女在春天的河边以香花香草相调笑，相取悦。可见香气在古代男女的恋爱中已经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屈原的《离骚》中更是多写香草“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以至于后世以美人香草喻忠臣烈士。西人蔼理士所著《性心理学》可说是一部名著，他在这部书的第一章里面就单列了一节，专门谈“性择与嗅觉”，他在那里面说，嗅觉“在我们远祖的生活中，它是性的诱惑的第一条大路……但即在今日，嗅觉依然有相当的力量，教我们浸淫在各种臭味之中，而演为种种喜怒哀乐的情境……”

曹雪芹为什么要在这一回里单单写出林黛玉的体香？这要从当时当地的具体情境去理解。

前面我们说过，第十九回对于贾宝玉与林黛玉来说是他们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捩，从这一回起，他们要正式告别童年期，走进少年期，走进春情萌动的岁月。因此，曹雪芹在这一回里用极其细腻传神的笔触为我们详细描写了他们素常如何“同止同息”。先是贾宝玉怕黛玉睡出病来，要帮她“混过困去”，他要和黛玉一起躺着。“黛玉道：‘没有枕头。’宝玉道：‘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让他到外间自己去找枕头，他又说：“那个我不要他，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没办法，只好将自己的枕头给他，自己又拿了一个，“二人对面方倒下”。这还不算，黛玉发现宝玉的脸上有红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那一种小儿女间亲密无间，两无嫌猜的情景真是写得入木三分，从古以来小说中所仅见。世间坊本在此回下有批曰“不堪之至”，当真是至俗之人的至俗之见，在小说的描写中，我们看不到任何一点儿“不堪”的意味，只看到一片童真烂漫，天机天趣。但是就在这一片童真烂漫之中，有一种情愫已经不知不觉地滋长起来，林黛玉第一次提出了“金玉良缘”的问题，黛玉“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一个金，一个玉，一个冷香，一个暖香，就为我们理解曹雪芹为什么单单在这一回写林黛玉的体香提供了一把钥匙：他是与薛宝钗对照着写的。

在第八回“薛宝钗小恙梨香院”中，写宝玉去探望患病的薛宝钗“只闻得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从何处来的。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未散呢。’”薛宝钗身上也有香气，但却是吃了丸药的香气，是一种外来的附加的香气，林黛玉的香气却是本身固有的香气，两个人的区别就在这里。这就让我们想起《赵飞燕外传》中的一段记载：“后浴五蕴七香汤，踞通香沉水座，潦降神百蕴香，傅露华百英粉。帝尝私语樊曰：‘后虽有异香，不若婕妤体自香也。’”赵飞燕是中国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她虽体有异香，但是靠各种香料熏出来的，不如她的妹妹赵婕妤体内自有香。她在这个香气上面就比妹妹差了一筹。

难以判断曹雪芹在写薛宝钗之香与林黛玉之香时是否借鉴了这个故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曹雪芹是要着力写出她们的差别。薛宝钗有“内热”之症，沉静端庄的外表下面有一颗积极进取的入世之心，从思想上说接近儒家，与男性话语靠近。林黛玉却是有“内怯”之症，于俗世事务了无兴趣，她只专守着自己的女儿角色，说着女儿的话语，是真正的女性话语的代表者，在思想上近于道家。而贾宝玉是一个背叛了男性角色皈依女性话语的人物，他之倾向林黛玉就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在这一回的结尾，恰恰是薛宝钗走来打断了宝、黛二人的嬉闹，这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文，曹雪芹是在这里明确告诉我们他所要写的黛玉之香确实是要与薛宝钗形成对比。

中国历史上有“韩寿偷香”的故事，说的是晋韩寿与少女以西域奇香为媒，私期密约，终成眷属的故事。而“偷香窃玉”作为一句成语也一直用来指代那种风流行径。曹雪芹在这个第十九回特意把黛玉的体香提出来重点描写，是暗示我们，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就要开始了。而在这一场爱情的角逐中，如果说借助外来之香的薛宝钗好比赵飞燕，在名分上也许会胜于妹妹，但那体自有香的林妹妹就好比赵婕妤，在爱情上必定是胜出的那一个。曹雪芹把这些有关香的故事拿过来加以改造升华，为我们写出这样一篇旖旎多姿、口角噙香的故事，不得不佩服他那种点石成金的通天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