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5月16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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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锦绣文章如何做

第二十二问锦绣文章如何做曾有一位当代著名作家说,他读《红楼梦》,觉得这不是人写的书,意思是说凡人写不出这样的书来。对此我亦有同感。面对《红楼梦》的千奇万幻文笔,就如面对一段绚烂锦绣,让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却寻不出一个头绪,你想找到一个路径,探寻一下那深隐于文后的文心,简直徒费筋力,唐丧光阴。谓予不信?我们可以先看一看这第三回宝、黛见面是怎么样写的。曹雪芹写...
第二十二问

锦绣文章如何做

曾有一位当代著名作家说,他读《红楼梦》,觉得这不是人写的书,意思是说凡人写不出这样的书来。对此我亦有同感。面对《红楼梦》的千奇万幻文笔,就如面对一段绚烂锦绣,让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却寻不出一个头绪,你想找到一个路径,探寻一下那深隐于文后的文心,简直徒费筋力,唐丧光阴。谓予不信?我们可以先看一看这第三回宝、黛见面是怎么样写的。

曹雪芹写熙凤,是一路正写,先由冷子兴口中夸赞她如何能干,然后到黛玉入府,着力用笔写出她的精明机巧干练等等。可是写宝玉却是一路反写,先由冷子兴口中说出“将来色鬼无移”这样的话,在读者心中,先就造成一个不好的印象。然后黛玉进府,去拜望贾政,王夫人正色对她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用采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这就好比书法当中逆锋入笔,欲右先左,欲下先上,在文法中叫作欲扬先抑,黛玉心中也先对于这位表兄有了一个很不好的先期印象。及至大家吃完饭,“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我们要注意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这和写熙凤的手法一样,都是用的先声夺人之法,熙凤是人未到笑语先到,宝玉是人未到脚步声先到,曹雪芹文法高妙之处有一条叫作“特犯不犯”,他往往用同一种手法写不同的人,却让你感觉不出重复来。在那样一个众人都屏声敛气的环境之中,这一阵脚步声就告诉了人们,来者非同寻常。这个时候,作者通过黛玉的心理活动又按下一笔:“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赖人物……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按,是为了蓄势蓄力,以利运笔直行。贾宝玉是在这种极低的心理期待中出场的。他一出场,曹雪芹先生就用浓彩重墨详细写了他的服饰、他的容貌,那竟是一个“面如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少年美公子,这一种期待与现实的强烈反差给人的震撼要比顺笔而写强烈得多,就好比在一片低沉的阴霾之中一轮辉煌的太阳挥舞着美妙的光芒走出天际。这个时候黛玉自然大吃一惊,可是作者告诉我们的却是,黛玉心想:“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这既与前面所写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姻缘相衔接,也与生活的实际吻合。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往往有这样的感觉,若是真正的有缘人相见,第一个感觉就是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在这一种情势之下,黛玉也只能有这样的想法,若是让她仅仅震惊于贾宝玉的美貌,还是这个矜持的林黛玉吗?宝黛终于见面了,故事要往下进行了,可是作者却没让贾宝玉和林黛玉说一句话,却是先去拜见母亲,换了衣服,然后再回到这里来。这在旧家生活中自然是一种必然的礼法,小孩子出外回来,先见过祖母,再去见母亲,告诉她们自己平安回来了。可是在行文中,这却是一个极好的顿挫,蓄力以待转折,避免一笔直过造成平滑柔弱,极似书法中的“折钗股”。待宝玉重新回到黛玉这里,曹雪芹又不吝笔墨,再次对宝玉的服饰容貌做了一番细致的描写,而这两番描写的宝玉,都不是西方文学常见的静态客观的描写,而是通过黛玉的眼睛看宝玉,是一种主观与客观相结合的形象。这样一番描写之后,作者才来说话了,他说“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他还借了别人的两首词来评价宝玉,这种评价可说是一种出人意料的痛贬,把这外貌极好的贾宝玉贬得一无是处。曹雪芹先生为什么这样写?贾宝玉是书中第一号主人公,是他所要精心塑造的人物,为什么对他一句好话也不说?这岂不是自己为难自己?中国传统工笔画中有一种手法叫作背面傅粉,是说在画花卉翎毛及侍女面部时,为了突出描写物像的白皙,不仅在纸的正面敷粉,还在纸的背面用白粉染上几层,这样出来的白色才厚重而自然,曹雪芹先生在这里正是用的这样一种手法。他表面上在贬,实际上在褒,是正话反说,目注于此,心在于彼,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他写王熙凤,一味称赞,可是我们已经在称赞中看出她的权变机诈;他写贾宝玉,一味贬低,可是我们已从贬低中看出这个人的真情可爱。

经过这样一波三折的描写,两个人要直面相对了。曹雪芹先让贾宝玉作过揖行过礼之后,落坐,细细打量林黛玉,由他的眼中写出林黛玉的容貌。在全书,这是头一回把林黛玉的容貌呈现在读者面前,仍然没有做客观静态的描写,曹雪芹操纵着贾宝玉的眼睛,就像操纵着一架摄像机,呈现出来的镜头既是客观物像,又是主观印象,客观与主观在这样短短的描写中完美无间地交融在一起。

看过之后,贾宝玉的印象如何?他竟如林黛玉一样,也像在哪里见过面的一般。这又是一个同,用古典的说法,是一个“犯”,但这“犯”与他们的木石前缘吻合,又与当下心境合拍。可是要注意,这个同中却有异,曹雪芹先生正是通过这同中之异来表现两个人的不同性情。小说创作中塑造人物性格是首要任务,在塑造人物性格之中,人物做什么并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是人物怎样做,最高明的手法是让人物做相同的事情,却在怎样做中见性格,这在《水浒传》写鲁达、李逵、武松、杨志等这些性格相近的人物中已经有很宝贵的经验。曹雪芹先生在此却又进一层,他让人物有相同的感受,相同的心理,却在不同的表达中见性情。黛玉看宝玉眼熟,是闷在心里不说,宝玉见黛玉眼熟,却是冲口而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两个人的不同性格特征就在这一句话中完全表达了出来。

接下来宝玉问了黛玉三个问题,一个是可曾读书,这第一个问题首先把宝玉有别于他人的秉性透露出来。那个时代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读书的极少,作为男子也极少关心一个女孩儿是否读书。可是宝玉不同,他不仅惊讶于这位神仙似的妹妹的美貌,还关心她的文化水准。这虽然与他人不同,却也还无大碍,在正常范围之内。接着是问黛玉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黛玉告诉他后,他便要为黛玉起一个“表字”,女孩儿起表字,在那个时代是新鲜事,他不是把黛玉当作一个女孩儿来看待,而是看作一个同是读书识字的小朋友了。当探春说他为黛玉起的表字是杜撰时,宝玉说“除四书外,杜撰的甚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这就明显曝露了他的那一种与众不同的叛逆心理,他把四书之外所有的书都贬了,比之第一问,进了一层。到第三问,是问黛玉有玉没有,当黛玉说没有之时,他的那一种痴性呆性霸王性便完全曝露,登时把玉摔了,说是“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冷子兴的介绍,王夫人的警告,全部应验,这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怪孩子。曹雪芹先生只用三个问话,就把贾宝玉的独特个性写了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当宝玉摔玉、众人大乱、贾母哄劝等等事情发生时,曹雪芹先生没有一笔写林黛玉的反应。在这个时候确实怎么写黛玉都不合适,写她怒?写她哭?写她惭?写她劝?都不符合她的身份处境。但是曹雪芹先生并不是不写她,而是留到后来,众人睡下之后,袭人去看黛玉,见黛玉正在淌眼抹泪儿,通过鹦哥的口介绍了她哭的原因,又写了袭人的解劝,这才最后完成这一段宝黛相见。这最后一笔就如书法中的回锋收笔,有力而含蓄。正是靠了这最后一笔,才真正奠定了宝黛二人日后相处的基调,开启了那长路漫漫的还泪之旅。

我们常说艺术是相通的,可是如何相通,怎样相通,却很少有人说得清楚。通过我们串读这一段宝黛相会,大约可以得到一些约略的领悟,在这样短短的一个事件描述中,我们可以读出书法,读出绘画,读出音乐,甚至读出现代影像艺术。而这一切又都水乳交融般混在一起,混融于传统文法的起承转合之中,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一丝不乱,浑然天成。我们能够相信人间笔墨能够达到这种境界?我们怎么能不怀疑这是造化在运用它那鬼斧神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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