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三问

金麒麟是又一个金玉良缘吗

过了端午的第二天午间，贾宝玉等人正在贾母房中坐着，史湘云来到，说了没有两句话，林黛玉就说：“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这个好东西，就是一只金麒麟，林黛玉始终没有忘记它，它成了林黛玉又一块心病。

就在五天前，众人在清虚观打醮时，众道士送贾宝玉的礼物中有一个金麒麟，贾母说：“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薛宝钗说史湘云有一个，书中便写：“宝玉听见史湘云也有这件东西，便将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揣着，心里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飘人，只见众人到不理论，唯有黛玉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这一段描写把贾宝玉写得鬼头鬼脑，明明是因为知道了史湘云也有这件东西，他才要把它收藏起来，却又怕人看见猜出他的心事，可恼的是别人都不理论，唯独让林黛玉看了个真真切切，他知道林黛玉最是在这些东西上面疑心，因此书中接着写：“宝玉心里不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到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这就更加鬼鬼祟祟，说明贾宝玉的心中确实有鬼，他对于史湘云已经有了一种含混朦胧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否则的话，正常兄妹之间，因为妹妹有一个金麒麟，哥哥又遇见一个，收起来送给妹妹凑成一对，有什么需要这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而且这种情愫的力量很大，等到他已发觉林黛玉有了一些不高兴，还是将它收了起来。乃至第二天俩人争吵时，林黛玉说出：“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那里像人家，有什么配的上呢！”这种话，以前是单指薛宝钗和她的金锁，现在则增加了史湘云和她的金麒麟。及至史湘云到来，贾宝玉夸她还是这么会说话时，林黛玉便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也会说话。”说完便起身离去。金麒麟似乎成为另一个“金玉姻缘”的象征。

事情还不止此，作者在第三十一回围绕金麒麟做了整整半回的文章。先是让史湘云到大观园里去看望众人，往怡红院走的时候，让她与丫头翠缕大谈了一段阴阳之理，翠缕提起湘云腰间系的金麒麟问：“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史湘云告诉她飞禽走兽雄为阳、雌为阴的道理，翠缕紧接着就问：“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到没有阴阳呢？”史湘云的反应是：“湘云照脸啐道：‘下流东西，好生走吧！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紧接着就让史湘云看到蔷薇架下一个金晃晃的麒麟躺在那里，翠缕走过去拾起来，书中接下来的描写很是发人深思。翠缕“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先拿史湘云的麒麟瞧”。等到史湘云看到翠缕手里拿的是一个文采辉煌的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好，“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地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了？’”

我们看那丫头翠缕由世间万物阴阳之理问及史湘云腰间麒麟有无阴阳，再问及人之阴阳，紧接着就发现了金麒麟，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便拿史湘云的麒麟瞧，而史湘云的反应也很奇怪：“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而恰在这个时候，不是别人，却是贾宝玉走了过来。这一回书的书目又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那么曹雪芹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这两只麒麟肯定与男女情事有关，主角非史湘云与贾宝玉莫属。于是便有传闻说所谓旧时真本《红楼梦》中，最后是史湘云与贾宝玉结为夫妻。也有的红学家展开论证，论证在已经散逸的书的后半部中，史湘云确实与贾宝玉结为夫妻。这些都与这一段描写有直接的关系，仅仅从这一段描写来看，史湘云与贾宝玉的婚姻也确实似铁证如山，难以更易。

可是且莫高兴太早，因为在己卯本这一回书的回前有脂砚批语：“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在书的后面，也有脂砚回后批曰：“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从这两段批语来看，首先史湘云和贾宝玉没有夫妻之缘，作者写一金麒麟是在使用“间色法”。所谓“间色法”是绘画术语，是为了突出或者调和主色而使用一些过渡色，书中写史湘云与金麒麟正是为了突出、调和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金玉姻缘”。其次，史湘云的婚姻另有所主，是一个叫作卫若兰的人，贾宝玉那一只金麒麟最后是到了卫若兰的身上，玩其旨意，好像这一只金麒麟最后是由贾宝玉送给了卫若兰，从而成就了与史湘云的婚事，就像他把袭人的汗巾子送给蒋玉菡那样。于是也有红学家就此得出结论，说最后史湘云是与卫若兰成了婚，但最后的结局也不是很美满，很有可能是卫若兰早亡，湘云孀居。

我以为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纵使史湘云嫁给卫若兰，若是卫若兰早死，她在孀居之后再嫁贾宝玉也并非没有可能。矛盾的是第五回的《红楼梦曲子》对于史湘云的描述与这一回的回目。在第五回金陵十二钗册子中，写史湘云的是：“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而在《红楼梦曲子》中，又写史湘云“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就明确告诉我们史湘云的命运也是早卒。可是这一回的回目却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双星指牛郎织女星，可以解释为湘云婚后与丈夫离居，可是这个“白首”就不好解释，因为无论是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还是《红楼梦曲子》，都已明确告诉我们史湘云的最终命运是早卒。而且从这书的整体构思来看，书中主要人物的结局都是早卒，所谓“花落水流红”是也，何来“白首”之谓？记得年轻时读过一位著名红学家的著作，那里面说“白首双星”实际指的是贾母与清虚观道长张道士的一段隐情，后来再版的书中就不见了这一段论述，如今也无处再觅旧书。但我还是以为这一“白首双星”是指史湘云无疑，只是目前我们尚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也许这种合理的解释永远也找不到了，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办法看到书的后半部的曹雪芹原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