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九问

贾惜春是柔弱还是刚强

书中写王熙凤等人来到惜春处：“因惜春年轻，尚未识事，吓的不知当怎么，凤姐也少不得安慰他。”及至在她的丫头入画箱中搜出银子和男人靴袜等物。书中写：“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由此看来，惜春之懦弱，更胜迎春，见人来就吓得乱了方寸，连自己贴身的丫头都不敢保护。不但不保护，还要落井下石，以图自保，她对王熙凤说：“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若依他，我也不依。”这一种懦弱简直违背常情，一个自小服侍自己的丫头，偶然犯了事，说什么也应该替他说几句好话，求一个情，可是她却比搜检者本身还要穷凶极恶，立逼着王熙凤惩治入画。这就难以用懦弱来形容，简直就是不近人情，没有一点儿正常人的感情了。

可是在此一回的后面，惜春又对她的嫂子尤氏说：“这些姊妹，独我的丫头这样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我立逼着凤姐姐带了他去，他只不肯。我想，他原是那边的人，凤姐姐不带他去，也原有礼。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不但入画求她，就连尤氏也认为过分，劝她：“他不过一时糊涂了，下次再不敢的。他从小儿伏侍你一场，到底留着他为是。”书中写：“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说，他只以为丢了他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不但如此，她甚至对尤氏说出这样的话：“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议论，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这可非同小可，她竟然要和宁国府断绝关系。她是贾珍的妹妹，她的父亲贾敬已死，贾珍夫妻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若和宁国府断绝了关系，荣国府这边已经是将出五服的亲族了，她将怎样立足？第七十四回的回目是“惑奸谗抄拣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惜春的这番话在这一回中是一大关目，不可轻忽。

由她的这一番举措来看，她又是一个极刚强的女子，百折不回，一意孤行。极度的柔弱与极度的刚强集于一身，就造成了这一人物的独特性，同时也造成了性格的难解。她为什么会有如此矛盾的行为？这种行为的背后是什么？几乎每一个读者都会问一问。

惜春自己对于自己的矛盾行为做了解释：

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看书，不识几个字，所以都是些子。看着明白人，到说年轻糊涂。”尤氏道：“你是状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个才子。我们是糊涂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状元、探花难道就没有糊涂的不成？可知他们更有不能了悟的更多。”尤氏笑道：“你到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讲起了悟来。”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舍不得入画了。”尤氏道：“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道：“古人也曾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

这就告诉我们，无论是柔弱还是刚强，都源自对于生活的“了悟”，她的心思理想不在此世之内，而在世间之外，故而把人间诸事看得极淡。但是这种了悟还不是彻底放下那一种彻悟，她对于自己的人格、体面、名声看得极重，她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人格、体面、名声而向往出世，她以为在人世之外的另一空间方可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保持自身的清纯洁白。

惜春的最终结局是出家，这在第五回她的判词和曲子中都已点明，在书的具体描写中也早就逗漏。本书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惜春处，惜春正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见了宫花笑道：“我这里正和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把这花可带在那里！”做姑子是她久已有之的梦想。

她引用古人所说“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自了汉”是对于小乘佛教的贬称，为大乘佛教所不取。一般来说，大乘佛教的要义在普度众生，小乘佛教则重自我解脱，“自了汉”便指称自我解脱。自我解脱也不容易，首先要斩断一切情缘，父子、兄弟、夫妻、子女等等一切情缘均须斩断。由惜春的这一句话中，我们便可知道，她绝无悲天悯人的大情怀，大乘佛教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她是没有的。她甚至也不追求自我的解脱，因为她对于自己的人格、体面仍很在意，也就是说仍有“我”在，而“我执”不去，难称解脱。她只是想寻求一片净土，在那里安静地生活而已。

而这种追求则来自对于纷繁复杂、残酷无情的人际关系的恐惧，她因恐惧而欲逃避。同时，她对于周边污浊的生活环境也无比厌恶，因厌恶而欲出离。这种恐惧和厌恶加在一起，就造成了她的柔弱与刚强相混融的特殊性格。既然在世间无所适从，那么出离世间的决心也就愈大。无所适从则柔弱，出离心大则刚强。

但是在那样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之中，她的这种追求也只能是一种幻想而已，她最终的结局既不会解脱，也不会脱离，她永远也不会逃离那种宿命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