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四问

贾琏是贾宝玉的陪衬人吗

已经不记得是哪一位西方作家写过一篇小说叫作《陪衬人》，小说中写一家公司专门出租丑女陪伴那些阔家太太小姐出行，以反衬出她们的美丽。这些丑女叫作“陪衬人”。《红楼梦》中的贾琏就是贾宝玉的陪衬人，作者把他拿来专门反衬贾宝玉。曹雪芹写人喜欢两两相对，在对照中写人。有一个王熙凤，就有一个李纨；有一个林黛玉，就有一个薛宝钗；有一个袭人，就有一个晴雯；有一个宝二爷，就有一个琏二爷。映衬都是相对的，当一个丑女反衬出美女之美，那一位美女也就同时反衬出丑女之丑，她们都是独立的存在，不过是把她们弄到一起，更容易见性情，把人物形象表现得更加鲜明，这是一种很讨巧的写法。

在第四十三回与四十四回中，写了贾宝玉祭奠金钏儿，为平儿理妆，突出了他对那些美丽女奴的一往情深。同时也写了贾琏与鲍二家的幽会，引起凤姐泼醋。两相对照，则美的愈美，丑的愈丑，立见人格之高下。

这位鲍二家的，此回书中突然出现，很是突兀。从贾琏招之即来看，俩人显系旧相好，而非新相知。可是以前诸回书中，只写了贾琏与多浑虫的老婆多姑娘儿相好，而且多姑娘儿赠他一缕青丝，被平儿发现，说明俩人以后也断不了联系，却没写到贾琏与鲍二家的相好。我疑心这位鲍二家的原本就是多姑娘儿，曹雪芹在修改当中为了照应以后的情节，把一个人变为两个人，可是又没有很好地弥缝，造成行文的模糊不定，这待以后专文考证。

如今我们姑且把这位鲍二家的与多姑娘儿相区别，当成另一个女人，但为了解贾琏在情场当中如何作为，我们还是先借鉴一下他与多姑娘儿偷情的情节。书中曾作了精彩的描写：“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进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魂飞魄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道这妇人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妇人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到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还管什么娘娘？’那妇人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自此后遂成相契。”我们知道，曹雪芹是最反对那一种“风月笔墨”的，有关性生活的描写控制极严，这一段算是仅见的一例。曹雪芹为什么单单写了这样一段，就是为了写出贾琏的性格，这一段描写在人物塑造中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绝非如现代大量文学作品中当作味精一样乱撒。由这一段描写我们可以看出，这一对男女根本没有什么思想感情可以交流，完全是受欲望的驱使，是一团欲望。

贾琏与鲍二家的私会，大致也离不开这种情景。我们看他们怎样说话：“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他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他死了，你到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他也不许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俩人恨的是王熙凤的“妒”，在他们的心中，作为妻子的王熙凤应该允许他们公开地来往才好。而贾琏对王熙凤的最大怨恨则是她不但不许他和别的女人亲近，连平儿也不许他亲近。他“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惟知以淫乐悦己”，这是典型的“须眉浊物”的动物性的欲求，与贾宝玉那一种纯真无瑕的情愫恰成鲜明对照。

更重要的一笔，是贾琏向王熙凤道歉，俩人和好之后，忽闻鲍二家的吊死了，她的娘家亲戚要告，贾琏是这样处理后事：“贾琏一径出来，和林之孝商议，命人去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贾琏生恐有变，又命人去和王子腾说了，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总要复办，亦不敢办，只得忍气吞声罢了。贾琏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银子，入在流年账上分别填补开销过去。又梯己给鲍二些银两，安慰他说，另日再挑个好媳妇给你。鲍二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有何不依，便仍然奉承贾琏，不在话下。”

这里没有一点点思恋，一点点叹惋，甚至没有一点点惶愧，所有的只是冷酷的俗世计较。一条生命，一段孽缘，二百两白银就完全了断。我们承认在俗世事务中贾琏比贾宝玉强上百倍，但是在情感世界他却是一片空白，是一个毫无情感可言的动物。而且就连这二百两白银，他也没有忘记要上在公家的账上。由此可见，王夫人把贾琏夫妇弄过来管家，是最大的失策，简直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即使没有外力的作用，荣府也会一败涂地。主要领导干部营私舞弊，贪赃枉法，这个家族还会好吗？最可叹的是那位鲍二，老婆让主子整死了，主子只是好言安慰几句，给了一点儿银子，便认为“又有体面，又有银子”，搞了个政治、经济双丰收，便“仍然奉承贾琏”，甘心做奴才。撕掉封建礼教堂皇正大的面纱，里面竟是如此的龌龊不堪，如此的冷酷无情。封建礼教把人的情感人的尊严磨灭到如此地步，磨灭到一无所有，还不令人叹息吗？

相比之下，贾宝玉那一点儿真情，一片天籁，岂不愈显珍贵？

因此说，贾琏是贾宝玉最好的陪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