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〇七问

贾宝玉说南方话吗

贾政送走忠顺王府的长史，吩咐贾宝玉在客厅里不许动。贾宝玉便知大事不好，怕是要挨打，着急找个人往里面报信，希望老太太会来救他。可是身边偏偏一个人也没有，连贴身的小厮茗烟也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正急得干转，只见一个老嬷嬷出来，宝玉像遇到救星一般，拉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可是这位老嬷嬷却是个聋子，把“要紧”俩字听成了“跳井”，便笑道：“跳井叫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厮来罢。”偏偏那婆子又把“小厮”听成了“了事”，又说道：“有什么不了事的，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对于这段对话，周汝昌校本加了一个注：“听‘紧’为‘井’，‘厮’为‘事’，皆南音之证，是其家南方旧仆婢也。北京音绝不相混。”我们说周汝昌先生的注释大体上都极精当，但是这一条校注则可以商量了。

在北方话，尤其是北京话中，“紧”与“井”，“厮”与“事”，发音绝不相同，就是南方人听起来也不会相混。只有南方话中，才会把“紧”说成“井”，把“厮”说成“事”。南方人听得懂，北方人听起来则容易相混。因此周老这一条注释恰恰把事情弄反。不是这个嬷嬷是“南方旧仆婢”，她恰恰应是北方人，贾宝玉说得则是南方话，这样才会发生听混的现象。

我们知道，书中贾府是以南京为老家的。就在这回书中，大怒的贾母就命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她是要回南京的老家。正因如此，贾府中人言谈中有些南方口音，应是情理中事。可是据书中描写来看，贾宝玉却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他对于南京的老家毫无印象，这个我们可举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为证。在这回书中，宝玉对警幻仙姑说：“常听人说，金陵极大的地方，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他对于南京的感觉得自别人所说，本人并未到过南京。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说出南方话来？

许多论者对于这种现象做了研究，得出许多不同的结论。其中比较流行的观点是，《红楼梦》的原稿写的是南京情事，故事的地点、人物都在南京。后来曹雪芹在修改当中把贾府由南京搬到北京，但是由于修改得不够彻底，才留下这些启人疑窦之处。

这种说法也不无道理。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大观园中不乏南方的东西，比如芭蕉坞、桂花树、潇湘馆中的竹子、拢翠庵中的梅花，等等。南京吴新雷教授也曾指出，元妃省亲时乘船游览大观园，这在北方是不可能的。因为时在正月十五，北方的河流湖泊正在封冻期，根本行不得船，只有南京才有可能在正月里乘船游览。我们知道，曹雪芹幼年虽曾在南京居住，但很小就到了北方，他不会对于南方的东西很熟悉。由此便可以推论下去，《红楼梦》的原稿并非曹雪芹所写，而是一位长期居住在南方的人士所写。有人怀疑是曹雪芹的父亲曹，有人甚至以为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所写。曹雪芹确实如书中所说，是一位修改者。

我们则可先提出几种可能性，然后再加以分析。第一种可能，就如上面所说，书的原稿写的是南方情事，曹雪芹在修改当中把它搬到了北方。第二种可能，原书可能有两个本子，是两本不同的书，一部写的南方，一部写的北方，曹雪芹在修改当中把它们捏到了一起。这种可能性看起来极小。因为以通常情景，不会有这样巧的事情，恰恰有两部书都写的是贵族生活，有相近的人物故事。第三种可能，贾宝玉虽然没有在南方生活过，但他的长辈，如王夫人、贾母是在南方生活过的，这些人可能有些南方口音。贾宝玉与她们长期生活，可能在某些字词的发音上有些相像。但是这种解释却无法解释大观园中那许多南方的物事。

我倒是以为，曹雪芹很有可能确实如书中所说，是在一部旧稿的基础之上进行修改的。这部旧稿很有可能既写了南方的事情，也写了北方的事情，是一种不很成熟的回忆录的性质，连目录章回都没有。曹雪芹在这部旧稿的基础之上做了大量的集中、浓缩、提炼、改写的工作，但是由于工作没有做完，故而留下了诸如人物年龄不合理，事件时序不合理，等等错漏之处。当然，这也仅是一种猜想，而且这种猜想与我上面所说的曹雪芹的原书并没有写完相矛盾。因为若是曹雪芹有一部旧稿，那么通常而论，这部旧稿应该是一部写完的稿子。我们还是采用老办法，先不着急做结论，待把全书读完，再回过头来整理一下思路，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