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五问

黑山村在丰润吗

第五十三回写道：“只见一个小厮手里拿着个秉帖并一篇账目，因说：‘黑山村的乌庄头来了。’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这位乌庄头是替贾府经营庄田的，其身份也应该是贾府的奴隶。这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其姓乌，就和司马长卿《子虚赋》中的“亡是公”“乌有先生”一样。其名“进孝”，是说其职掌就是向贾府进献孝敬各种土特产品和地租银子。人物虽是虚构，事情却有真实的依据，这一段描写很有名，过去的中学课本都曾选用过。它所反映的是清代旗人经营庄田的实际情况。

清兵进关之后，顺治元年十二月，顺治皇帝谕户部曰：

今我朝定都燕京，期于久远。凡近京各州县民人无主荒田及明朝皇亲、驸马、公、侯、伯、太监等，凡殁于寇乱者，无主田地甚多，田主或有或无，其田地尔部概行清查，若本主尚存，或本主已过，而子弟存者，量口给予，其余田地，尽行分给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盖非利其地土，良以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无处安置，故不得已而取之。

这就是有名的“圈占令”。名义上，清朝统治者是没收前明勋旧的田地分给八旗官兵，在实际操作中，却往往“指民地为官庄，作私田为无主”，把广大农民和汉族地主的土地也霸占过去。因为圈占的土地实在太多，甚至来不及细细丈量，清政府明确规定，丈量州县土地用步弓，谓之丈；丈量旗庄屯地用绳，谓之圈。八旗兵丁带着由户部发给的一定长度的绳索，到一处庄田，由两匹马拉着绳索向相反方向跑，绳索抻直，就代表一定长度，这圈内之地，就归于旗下了。清朝官员谓之“圈占”，丰润民间谓之“跑马占圈”。圈占所至之处，田主被强行赶走，田产屋宇被强行霸占，就连祖坟所在也被强占归于旗下。据统计，清政府先后在京畿一带圈占了大约十六万三千多顷良田，涉及将近七十个州县。

这是一场极其残酷的大掠夺，据康熙、乾隆《丰润县志》记载，丰润县民地小亩原额6614顷99亩，五图灶地原额4894顷65亩，共计11509顷64亩。顺治二年（1645年）至八年（1651年）共圈去民地4001顷73亩，灶地2047顷77亩，民人投充又带去民地1901顷72亩，灶地2846顷87亩，共计10798.9顷。丰润实存民地只剩下711顷53亩8分1厘8毫3，绝大部分土地成为“旗地”。

旗人贵族兵丁得到这些土地之后，并不自己耕种，他们绝大部分待在京师坐享其成，土地的耕种由家下奴隶来做，设立“庄头”进行管理，丰润一带把这些庄头称为“皇粮庄头”。这些庄头的身份大抵也是奴隶，但却是高级奴隶，别看他们在主子面前卑躬屈膝，在地方上却可以倚官仗势，鱼肉乡里，成为地方一霸。唐山一带最有名的“皇粮庄头”是乐亭县的崔八厮，他竟然可以成为乐亭“四大家族”之一，不但平头百姓为之侧目，地方官员也不敢招惹。

曹雪芹家属于满洲正白旗，正白旗的圈地恰恰在丰润。

据乾隆四年乾隆皇帝亲自指示修纂的《八旗通志》，丰润县旗地分布为：

正黄旗：顺治七年、八年，投充旗地共一百七顷四十九亩。正白旗：顺治二年至康熙三十九年，拨给旗人地共一万四千二十三顷七十八亩七分零。顺治三年至六年，投充旗地共五千五十三顷八十三亩一分零。顺治十年至雍正五年，退出地共二百三顷五十六亩九分零。康熙五年至雍正五年，复拨给旗人地共二十八顷六十一亩九分零。顺治四年、五年，拨给草场地共二十九顷九十四亩。镶白旗：顺治三年，拨给草场地五顷二十亩。正蓝旗：顺治十年，拨给旗人地一千一百六十三顷六十七亩七分零。雍正二年，本旗入官地六顷三十七亩四分零。正白、正蓝二旗：康熙二十三年，同拨给旗人地三百十一顷二亩。

于此可见，在丰润旗地当中正白旗占据大宗，其他各旗土地几乎不占比例。

而清康熙三十二年修纂之《丰润县志》也明确记载：

黄旗原圈保河等处田地，白旗原圈遵化、丰润等处田地。至是黄旗改占遵化白旗田地并圈民地。白旗改圈丰润民地。

由此我们推测曹雪芹家的庄田在丰润，是非常有可能的。

书中写贾蓉对乌进孝说：“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那里知道这道理！”这就明确告诉我们，乌进孝所在的“黑山村”既靠山，又临海。而丰润恰恰是北枕燕山，南襟渤海，中间是膏腴百里的大平原。故而周汝昌先生在这个“山坳海沿子”下面加了一个注：“山坳海沿并举，又地名黑山村，可注意。丰润县北，正有山名黑山，不知有无暗指。”这目光可以说极其锐利。丰润北部正有一个山村名“黑山沟”，景色宜人，是晚清重臣张佩纶坟墓所在。而丰润南部沿海一带也有村名“黑沿子”，是著名的海产品的出产地。因此曹雪芹笔下的“黑山村”的原型可能在丰润，应该是一种合理的推测。

乌进孝进贡的单子上面，开列了诸多物品，都是北方土产，我把它抄录下来：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风干羊二十个，鲟鳇鱼二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各二百只，野鸡、兔子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杏、桃、松仁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玉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果一车，外卖粱食牲口各项之银共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顽意：活鹿两对，活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我们再看一下乾隆十九年修《丰润县志·物产》所记之丰润出产：

谷属：黍　稷　稻　粱　麦　蜀秫俗呼高粱　玉蜀秫　稗　糁子　荞麦一作菽　绿豆　大豆黑白黄褐青斑数色　小豆赤白二种　豇豆　刀豆　蚕豆　白豆　脂麻俗作芝麻　沙米蓬蒿结实沙滩所生

果属：桃　李　石榴　杏　梨又有玻梨最佳　羌桃俗名核桃　樱桃　山楂　栗　枣　松子　榛　婆　奈子　花红即林檎　沙果　槟子　倒吊果　柿　羊枣俗名软枣　银杏一名白果　莲子　芡　荸荠　葡萄　形如马乳白者最佳　甜瓜　西瓜

禽属：鸡　鸭　鹅　雉　鸽　鹳　鹊　乌　燕　凫　鸳鸯　鹭鸶　布谷　鹌鹑　啄木　黄鹂　练雀　雁

兽属：马　牛　羊　驴　骡　豕　犬　猫　鹿　狍　狼　獾　獐　兔

介属：蟹　鳖　蚌　蠃　蛏　蚶　蛤　虾

货属：盐有晒盐火盐二种　靛　油　麻　棉花　　木炭　花椒　石灰

两相对比就可看出，凡乌进孝进物单子上所有的，丰润几乎都有出产，只有鲟鳇鱼和熊掌没有，但是与丰润临近的遵化、迁安等地是有黑熊的。这个鲟鳇鱼，唯独庚辰本作“二个”，其他各抄本都改成了“二十个”或者“二百个”，殊不知那鲟鳇鱼乃寻丈巨物，动辄数百斤上千斤，两个已经很够规模，若是二十甚或二百个就规模太大了，很难想象。由此可知当时的抄手们大多不知道鲟鳇鱼为何物，或者知道但没见过实物，方才有此一改。曹雪芹所写的这一张进物单子，很有可能是参照自家庄头进物单子和东北官员向皇室进贡的单子结合而成。更何况单子中的“玉田胭脂米”乃是丰润特产，别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