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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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何谓“一声杜宇春归尽”

第四五二问何谓“一声杜宇春归尽”第七十回完全可以视为一个过渡段,它为前面的二尤故事做了一个归结,又开启了下面的情节。下面是什么情节?是真正的风流云散,家败人亡的开始。这一回的回目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重点是桃花社和柳絮词,重建桃花社的起因又是林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桃花外东风软,桃花内晨懒。外桃花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栊,花欲...
第四五二问

何谓“一声杜宇春归尽”

第七十回完全可以视为一个过渡段,它为前面的二尤故事做了一个归结,又开启了下面的情节。下面是什么情节?是真正的风流云散,家败人亡的开始。这一回的回目是“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重点是桃花社和柳絮词,重建桃花社的起因又是林黛玉写了一首《桃花行》:

桃花外东风软,桃花内晨懒。外桃花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东风有意揭栊,花欲窥人不卷。桃花外开仍旧,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消息风吹透。风透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栊空月痕。

我们知道,此前林黛玉已经写过两首长篇歌行,这是第三首。这三首长篇歌行,完全可以看作林黛玉思想发展的里程碑,也是全书情节走向的转捩点,因此,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把这三首长篇歌行放在一起加以比对分析。

第一首是在第二十七回的《葬花词》: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簾中女儿惜春莫,愁绪满怀无处诉。手把花锄出绣簾,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香锄泪暗洒,洒上花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落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坵?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冷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奴收葬,未卜奴身何日亡?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奴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第二首是第四十五回的《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应该说这三首歌行都有很明显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影子,都写得比较空灵,没有什么实指之事。但是字里行间,那一种愁苦之情却是动人心肠。但是这三首歌行也自有各自风貌,反映了林黛玉在不同成长阶段的不同心理感受和思想认识。

第一首《葬花词》,是林黛玉最为著名的作品,在这首诗中,作者与花是相对待的,花作为抒情对象,人则是抒情主体,人由花之凋零联想到人之生死,感叹人亦如花,“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但是作者此时尚有理想,有追求,纵使此世没有容身之地,世外当还有一方净土,所谓“愿奴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坵,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冷土掩风流”。此时的林黛玉情窦初开,与贾宝玉的情愫正在暗暗萌生,正是这种对于美好爱情的渴求给她带来无尽的烦恼。试探,猜疑,口角,成为她和贾宝玉的常态,而来自薛宝钗的威胁,也成为她最大的心病。人有病,天不知,便造成对于人生的无限感怀,写这首诗之前,她刚刚因为晴雯不为她开门,却又看见贾宝玉送了薛宝钗出来,一夜未曾睡好,她在为自己的爱情愁苦不堪。她因之苦闷彷徨,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尽头,生活对于她来说,一方面是明媚鲜妍的春光无限,一方面是风刀霜剑的催逼欺凌。而时光又在这种愁苦之中毫不容情地流逝。于是她便发出了这种无尽的愁苦之音,在愁苦之中仰望着天之尽头,生出不如归去的梦想。在这首诗之后,她与贾宝玉的爱情由怄气、争吵到互诉衷曲,她对于薛宝钗也一步一步地寻衅、攻击,不留余地。

第二首《秋窗风雨夕》,写于第四十五回。第四十五回是很重要的一回,在这一回中,林黛玉与薛宝钗最终和解,林黛玉彻底理解了薛宝钗,她们成为闺中密友,甚至成为异姓姊妹。按理说,此时的林黛玉应该是云散天晴,阳光明媚才是,可是不,她依然感觉一种更大的愁苦。这种愁苦此时更难与人言。薛宝钗纵使对她毫无恶意,不但无恶意,还时时地保护她,提醒她,关照她。但是这并不能消解对她的实际威胁。因为婚姻的主动权不在她的手中,不是她喜欢谁就可以和谁走到一起,婚姻的主动权掌握在家长手中,在家长——尤其是王夫人眼中,若是为贾宝玉找一个合适的婚姻对象,薛宝钗无疑是最佳人选。若是一旦家长说了话,无论是薛宝钗还是林黛玉,都毫无办法,只能服从。过去,这种愁苦还可以对准薛宝钗发泄,可以有一个假想敌,可是如今连这个假想敌都没有了,眼前是一片迷茫,看不到出路,看不到曙光,于是她便写了这一首《秋窗风雨夕》,可谓“秋雨秋风愁杀人”。这首诗林黛玉只让贾宝玉看到了,其他人谁也没有看到,因为这种情愫唯有贾宝玉可以理解,也唯有贾宝玉可以知悉。

到了第七十回写的《桃花行》,林黛玉的认识与情怀又有了新的变化。如果说她用《五美吟》为二尤故事开了一个头,那么这首桃花行就是为二尤故事结了一个尾。我们必须注意到,二尤故事在全书中具有非同小可的地位,它可以说暗示了大观园诸钗的共同结局,是众钗结局的先声。在《五美吟》中,林黛玉虽然看出了普天下女儿的共同悲剧命运,但还是留下一丝美好的希望,那就是写红拂的那首:“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如果一个女儿能够自己把握命运,能够自己选择终身伴侣,也许就可改变那似乎难以更改的悲剧命运?可是二尤故事把她这个微弱的希望也打破了。二尤可说都是现实中的红拂,她们都是自己选择了中意之人,可是最终的结局却都是自尽身亡。一个女儿,任人宰割的时候是悲惨的,一旦自己来把握命运,同样悲惨。这个世界没有为女儿留下一丝活路。她的情绪便逐渐走到悲哀的终点,她的认识便逐渐走到一种极致。女儿的悲剧,不是一人之事,一家之事,而是普天下全体女儿的共同命运,可谓在劫难逃。于是在《桃花行》中,人与花的相对待完全不见了,在这里人便是花,花便是人,花与人成为一体,花难以摆脱凋零的命运,人也无法摆脱凋零的命运。“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栊空月痕。”一切明媚鲜妍都将不复存在,一切繁华热闹都将不复存在,剩下来的,只有一弯残月照着空寂的帘栊。杜宇即杜鹃,我们这里叫作“布谷”,传说蜀王杜宇死后魂灵化作杜鹃,终日啼泣,成为送春之音。而林黛玉身边的大丫头恰叫紫鹃,看来诸钗之最终凋落,以林黛玉开其端,而在后面情节中,也是晴雯最先夭逝。而晴雯却是丫头中的林黛玉,是林黛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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