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灵与肉》
灵与肉
风雪之夜,洛克伍德被噩梦惊醒,他的喊叫把希刺克厉夫引到窗前。“他上了床,扭开窗子,一边开窗,一边涌出压抑不住的热泪。‘进来吧,进来吧!’他抽泣着,凯蒂,来吧!啊,来呀——再来一次啊,我心爱的!这回听我的话吧,凯蒂,最后一次!”这时,距离凯瑟琳之死已经二十个春秋了,日日夜夜,凯瑟琳的孤魂在旷野上哭泣游荡,等待着希刺克厉夫,希刺克厉夫又如何能平静呢?斯达尔夫人(Madame de Stael)认为,莎士比亚是英国作家中把精神痛苦描绘得淋漓尽致的第一人。是不是可以认为,艾米莉是第二人呢?
希刺克厉夫忘怀一切的呼号绝不可能在礼教森严的大观园喊出,所以无论贾宝玉怎样思念,他的一腔衷情也只能通过间接、委屈的方式表达出来。在受到宝钗、袭人限制的情况下,贾宝玉搬出新房,以期在梦中和黛玉相见。但生活太残酷了,深深的挚爱、苦苦的相思,感动不了上苍:“岂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真的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白居易《长恨歌》),怎能不叫这位多情公子抱恨终身?“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他们的爱情以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永远感动着人们。
尽管爱情是生活中最普遍的现象,但她却并非是透明的字眼。究竟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不是亘古常新地被人类以不同的方式探询过吗?这是个包含着多层意义的词汇。对于一对已经结婚的夫妇,有无爱情常常是衡量他们是否幸福的标准,在这个层次上,“爱情”取得了有别于“婚姻”的意义;而对于正在相爱的年轻人,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都会对其是否为“真正的爱情”表示关切,于是“爱情”与“真正的爱情”又有程度的差别。简单地说,与婚姻有别的爱情,是两性之间除婚姻这一生物性、社会性关系外还须具有的某种情感上的一致和契合;而真正的爱情无疑是指诸多爱情中的一种理想状态。但即使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只要双方能和睦共处,把家庭维持下去,那么总还会有某种并非生物欲求和社会义务的共通之处,这可能是爱情的最低层次。
如同贾宝玉和希刺克厉夫超越了社会伦理、道德规范一样,他们的爱情是在婚姻之外,甚至是在与婚姻的冲突中超越了社会理性的约束,升华到自然的、性灵的境界,显示了爱情的独特精神和巨大力量。
希、凯是在反抗辛德雷的暴政中发现了相互之间深沉而激烈的爱情的。凯瑟琳说:“我爱他,并不是因为他漂亮,而是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这就是白朗宁夫人(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吟哦的:
如果你一心要爱我,那就别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爱才爱我。
不需要接触了解,不需要追求考验,他们都是风暴之子,他们仿佛同是宇宙间一种精神质素的体现,仿佛是被某种奇异的原始共感抓住,不是爱慕,不是喜欢,而是全身心地相互认同,通过所爱的人来更真实、更深入地了解自我。在西方传统中,男女之爱,大多含有精神之含义,把女性视为人格的补足者,灵魂赖以上升者,直至为形上境界之一种象征。“从但丁开始,西方就有一派爱情观,把男女之爱看作通向上帝之爱的第一层阶梯。”西方的爱情观,包含着某种“神性”在里面,女性是代表上帝的。所以圣母玛利亚是西方艺术永远也画不完的理想图像,而在歌德的《浮士德》中,我们读到的最后诗句是:“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那不美满的在这里完成;不可言喻的在这里实行。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这“永恒的女性”(Eternal Feminine),当然不是我们平常所见之女性,而就是圣母玛利亚那样的“充满恩宠者”。不是每个女性都是圣母,但这不妨碍我们把我们爱着的女性想象为可以引我们超越世俗、获得拯救的圣母类的女性。在这个意义上,希刺克厉夫的爱就有这样的质素。林惇对凯瑟琳不能说不爱,在她患病期间,“林惇在她身上不惜施以最温柔的爱抚,而且用最亲昵的话想使她高兴”,这不是虚伪,但在凯瑟琳看来,林惇的爱总缺少一种灵性、一种活力。与希刺克厉夫那毁灭一切的激情相比,这种出于责任与仁爱的感情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我对林惇的爱就像是树林中的叶子,我完全晓得,在冬天变化树木的时候,时光它便会变化叶子。”这是世俗人间的社会理性的爱。只有面对着希刺克厉夫,凯瑟琳才感到“在你以外,还有或者应当还有你的另一个存在”,这“另一个你”,就是更高的,精神的自我,是人的绝对主体。在这一层次,一切伦理规范、生物欲求都被扬弃了,爱情的双方合二为“一”。“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只要他还在,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还在,他却消灭了,这个世界之于我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我就不会是其中一部分。”希刺克厉夫比凯瑟琳还更是凯瑟琳,他们的爱,是对真正“自我”的追求。从而,他们的爱就破除了“我你”的对待关系,取得了共同生存的“内在生存模式”,既是两人共通的“自我”,更是人类的精神力量。
当代社会学家弗洛姆认为,爱主要的不是和具体对象相联系,而是一种态度,一种性格取向,爱决定了个体和整个世界的联系,“如果一个人爱的只是另一个人,而对其他人漠不关心的话,那么他的爱就不是爱,而只是一种共生性依恋,或是一种放大了的自我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希刺克厉夫的确是一种放大了的自我主义。但是,个体对宇宙的爱并非生而具有或上帝所赋予,没有对自我的深刻体验和焦灼的关怀,没有对一个具体对象一往情深的爱,对所有人的爱就无从谈起。爱首先要有一个你,一个对象。希刺克厉夫从爱凯瑟琳开始,在受到压抑、损害以后,爱转化为他的整个人格,不断升华,最后超越了社会通向那整个宇宙的终极实在现象之后的某种本源性精神力量:“我看见一种无论人间或地狱都不能破坏的安息,我感到今后必定会有一种无止境、无阴影的境界——他们所进入的永恒境界——在那儿,生命无限延续,爱情无限和谐,欢乐无限充溢。”因此,他们都不相信爱会随着死而结束,凯瑟琳甚至渴望死,她想逃向一个“光荣的世界”,这个世界并非天堂,而是一个像呼啸山庄那样的,能使她和希刺克厉夫牢牢结合在一起的地方。凯瑟琳死后,希刺克厉夫转而从对鬼神的迷信中寻求安慰,摆脱自己的孤独。只有在他感到重逢的可能时,他的狂暴才有所消退。离开人世以后,他们都不再孤独、不再忍受煎熬了;黑夜里在旷野上、山岩间散步,继续占据着呼啸山庄,莎士比亚曾说过“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真实心灵的结婚,希、凯爱情的实现就是在摆脱尘世、灵魂解放之后的结合。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猛烈的野性的爱也许难以接受,如同我们很难承受荒原上呼啸的风暴一样。然而,“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在无尽的物欲和僵死的戒律日益侵入人类情感领域的近代,我们不是越来越需要《呼啸山庄》来振奋一下自己的精神,涤荡一下灵魂,把小儿女的欢爱提高为对宇宙之爱吗?由于《呼啸山庄》充分展示了希刺克厉夫倔强峥嵘的精神力量,突出了爱情超世绝俗的灵性境界,所以尽管希、凯都抱恨而终,但给予我们的审美感受却依然是爱终将战胜一切的崇高感和昂扬精神。在这里,曾占有过凯瑟琳的林惇显得多么软弱无力啊!而伊莎贝拉利在希刺厉夫出走后居然还要求耐莉“解释一下,我嫁给了一个什么东西”。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两码事,希、凯的爱情正是在与婚姻的对立上得到表现,对他们本人来说是个痛苦的事实,但对人类来说,这种灵魂的洗涤和精神的振奋却是真正的崇高,与《红楼梦》的美学风格完全不同。
贾宝玉择黛弃钗,突出地体现了爱情的超越世俗感性、伦理律令的进步品性。在中国传统社会贵族之家的特定环境中,他们纯真的爱情达到了历史许可的最大限度。令人深深悲哀的是,他们最终没有能完美地结合。一直认为中国没有悲剧的近代学者王国维,也说《红楼梦》是亘古未有的真正悲剧,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现实存在的个体总是被忽略或遗忘的。作为对理想社会和人格的设计,儒家把人置于“天、地、人”的系统结构和“三纲五常”的社会伦理关系中;道家鼓吹与社会对立进入无知无欲无虑无求的自然境界,把人的终极关怀或引向社会整体或退回混沌未开的状态,无视人作为生物机体和社会存在统一的根本规定,不是把个体异化为社会伦理的工具,就是把人幻化为缥缈的精神心理。佛学西来,也打上了中国烙印。“小乘佛教是指通过否定,消灭自身的‘小我’而融合进‘大我’中去”“大乘佛教则教导人们通过利他而扩大自己跟‘法’这个‘大我’的本质合为一体,克眼欲望、愤怒和保存自己的本能。”儒、道、释在克制欲望、控制情感、约束自我的方面是完全一致的。
既然否定了具体存在的个人,所以个体的情感欲望、精神灵性两方面均未得到正常发展,灵与肉的悲剧性冲突也无由展开,“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苏轼《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只是敏感诗人的幻觉。因而中国人的恋爱婚姻就比较平静、稳定,大同小异,“现实”得很。宝、黛爱情在古代中国是惊世骇俗的,但和希、凯相比,明显缺乏那种回肠荡气的激情和自我超越的深度。前者是无情流水中的一片落英,后者是深秋季节遒劲惨烈的西风。在专制社会中,宝、黛爱情的悲剧结局是必然的。
两对情侣之间一脉相通之处在于:他们都把爱情和生命存在视为一体,不是出于义务地解决婚姻,不是由于生物本能地寻找异性,甚至也不是因为对方的美丽和善良。贾宝玉把爱情视为唯一的真实存在的领域,金钱富贵他可以有,并早已感到厌倦;仕途功名他没有,却毫无这方面的追求。在贾母的膝下,他是聊以解闷的可爱的孙子;在父母的眼中,他是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寄托。那么,生存的目的和意义究竟是什么?人生的出路何在?无可奈何之中,他只能在远离社会的女孩中,在爱情中寻找。爱情之于贾宝玉,不仅没有任何世俗的考虑,而恰恰是逃离污浊社会和无聊人事的净土,是他的生命寄寓。只有在爱情中,他才感到属于自己的人的存在。爱,仿佛是出自他的天性。第一次和黛玉相见,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很注意“风化”和“男女大防”的贾府,他却“早存了一段心事”。虽然宝钗的美貌和才智使他爱慕,湘云的洒脱豪爽令他动心,但却始终没有心灵深处的共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林妹妹是他的生命所在!在大观园,他和黛玉闹的别扭最多,但在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的青春韶华中,只有贾宝玉理解她的“孤标傲世”,欣赏她的“风露清愁”;只有宝玉的爱使她感到了人生的些许热气,灰色的生活才有了亮色。于是,黛玉舍弃了生活的其他方面,专注于情感、性灵的发展。她短暂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爱才存在的——她本是专门还泪的绛姝仙子!一旦不能如愿她便含恨而逝,以充满泪水的一生,唱出了专制社会高压下少女的爱情悲歌。贾宝玉也跟着撒手而去,离开了充满爱和恨的现实人间,把爱情的悲剧深化为人的悲剧。
在传统社会中,一切正常的人性、人情都被视为罪恶,甄士隐就说:“大凡古今女子,‘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于是就要求人“发乎情,止于礼义”。然而,“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真正的情,发自本性的情,是不可能止于僵化的礼义的。宝、黛悲剧性的爱情显示出人类为了追求爱情,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做出一切牺牲。“开辟鸿臻,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一部《红楼梦》,“大旨不过谈情”,虽然是在古典形式中,但所透露的精神,正与希、凯爱情同一乐章:爱是不能忘记的,不能实现的爱,才叫人刻心镂骨,终世不能自已。
凯瑟琳和林黛玉都很早地结束了生命,希刺克厉夫和贾宝玉也为了爱而走向了永恒。在短促的生命之旅中,他们完全有资格说:我没有白活一场。因为,他们经验了人生最珍贵、最难得的真正的爱情。对此,人间的理性意识、伦理观念——至少是类似于能沟通人们对人类风尚习俗的普遍理解的理性意识、伦理观念——是无能为力的。首先是错愕失色,俯仰无凭,继之才感慨唏嘘,低迥不已,她需要一种本质上是人类天性的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