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天上”人间大观园》
“天上”人间大观园
无论是“恨”人世之无常还是“念”虚化之爱情,在情感属性上都偏于抑郁、沉重。但《红楼梦》叙述的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其“情”也是多种多样的。大观园造好后,元春赐名“大观园”,其诗云:“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意为此景只有“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之意。红楼女儿得以进驻,那是何等的赏心乐事?一向低调、诗才平平的贾迎春,为此也有一首情绪开朗的绝句:“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也是根据元妃的意思,大观园被分配给了贾宝玉与姐妹们居住。在这个相地独立的女儿国,贾宝玉与姐妹们找到了自己的乐土。
俞平伯率先在《红楼梦辨》中提出了大观园的地点问题。“《红楼梦》所叙述的各处,确有地底存在,大观园也绝不是空中楼阁。这个假定所根据的有两点:(1)《红楼梦》是部‘按迹寻踪’的书,无虚构一切之理。(2)看书中叙述荣、宁两府及大观园秩序井井,不像是由想像构成的。而且这种富贵的环境,应当有这样一所大的宅第、园林。既承认《红楼梦》确有地底存在,就当进一步去考订‘究竟在那里’的问题。”但考订的结果,俞平伯发现连它是在南还是在北都无法确定,“非但没有解决的希望,反而添了无数的荆棘”。俞平伯失望了,但继起者不乏其人,1960年代中国大陆学者争论“京华何处大观园”;1970年代海外学者赵冈又认为南京的江宁织造署内的西花园就是大观园。如果没有新材料的发现,大观园究竟在何处的问题是无法获致结论的。我们必须换一条思路。
从文本上分析,大观园就是第五回太虚幻境的人间投影。贾宝玉梦游进入太虚幻境时,甲戌本夹批云:“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第十七回宝玉随贾政初游大观园,行至一座玉石牌坊之前,“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哪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庚辰本于此夹批云:“大观园系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玄镜,岂可草率?”俞平伯在《读〈红楼梦〉随笔》中曾介绍的嘉庆甲子本批语也指出:“可见太子虚幻境牌坊,即大观园省亲别墅。”现代学者中,胡适1928年就说过:“至于大观园问题,我现在认为不成问题,贾妃本无其人,省亲也无其事,大观园也只不过是曹雪芹的‘秦淮残梦’中的一境而已。”俞平伯也认为:“大观园虽也有真的园林做模型,大体上只是理想。所谓‘天上人间诸景备’,其为理想境界甚明。”“大观园即是太虚幻境。果真如此,我们要去考证大观园的地点,在北京的某某街巷,岂非太痴了么。”后来余英时对此做了详细论证。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余英时指出:“这个所在其实就是后来的大观园。怎样证明呢?就风景而言,第十七回宝玉随贾政入大观园,行至沁芳亭一带,书中所描写的恰恰就是‘朱栏白石,绿树清溪’这八个字的细节和放大。就心情而言,我们应该记得第二十三回宝玉初住进大观园时,作者写道:‘且说宝玉自进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
从构思上推论,大观园是作者为“情痴”而设计的想象性空间。由于中国文化对男女情爱的理解一直受制于社会伦理,文学作品不但没有纯粹的爱情人格,也没有自由的爱情环境。从孔门诗教到宋明理学,正统思想对情爱的谨慎和防范是自觉而明显的。不过至少在文艺中,情从来都是受到肯定的,尤其在情感勃兴的魏晋之后。但古典文艺中的“情”主要指自然感兴和人生遭遇,与男女之情关系较少。钟嵘的《诗品》总结说:“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或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可以骋其情?”这类社会性情感基本上主导了古诗的抒发空间,以至于这段话成了同时代诗人江淹的《恨赋》《别赋》的提纲。不过,与生理之欲不可分的男女恋情毕竟为生命的基本情绪,一种能延续数千年的文化系统不可能完全拒绝。与僵化儒生们正襟危坐的议论不同,古中国有许多动人的儿女恋情的真实故事和传说虚构,而人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把同情之泪献给忠实于爱情的儿女们。严酷的礼教传统并未完全窒息中国人对性爱的向往,爱情之歌一再回荡在民间文艺和俗文化之中,强劲而峥嵘。如汉末古诗中已有“昔日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这样的“淫鄙”诗;南朝民歌更借江南的春天唱出一首首恋歌,如《子夜歌》之一:“搅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语多唐突,相怜能几时?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在情感比较粗朴的北国,也由名声不太好的北魏胡太后发出“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柳飘飘落南家。含情出户肢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的心声。明代以降,“情欲”在戏曲、小说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文艺中更为纵恣不羁,除《三言》《二拍》中那些近于淫秽的通俗作品外,通过一些文人的自觉参与,粗鄙的情欲越来越精致化、诗意化而不失其奔放的力量,其中最著名的当是《牡丹亭》。汤显祖让杜丽娘在梦中实现性爱的要求,至今看来仍是石破天惊之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牡丹亭》突出了这一非常爱情的环境:如果没有后花园的无边春色,杜丽娘是否能焕发出强烈的爱的冲动是很难说的。事实上,当时反映情欲的文艺作品的特征之一,是特别注意主人公身份及生活环境的交代。作家们都意识到,中国文化的“大传统”及其所塑造的规范化的日常生活,一般是不允许公开谈论情性问题。当曹雪芹立意要写出古今第一情痴时,他必须设计出一个特殊的环境。
首先,大观园的主人其实是贾宝玉等人。营建大观园的起因是元妃归省,事后元妃“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为妙”。(第二十三回)表面看来,大观园的建成似是偶然,但这正是作者的曲笔,元春只来了几小时,它的真正主人是贾宝玉和十二钗,它的价值也是从贾宝玉等人那里获得。对此,乙卯本第十七回,回前总批有云:“宝玉系诸艳之冠,故大观园对额必得玉兄题跋。”庚辰本第二十三回,眉批云:“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借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林黛玉葬花时对贾宝玉说:“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了,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贾探春对抄检大观园的人说:“你们别忙,往后自然连你们一齐抄的日子还有呢。”对于红楼儿女来说,“里面”与“外面”“我们”与“你们”的界限是清楚明白的。所以宋淇指出:“大观园是一个把女儿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的一所园子,希望女儿们在里面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以免染上龌龊气味。最好女儿们永远保持她们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观园在这一意义上来说,可以说是保护女儿们的堡垒。”这一点,似乎也是贾府的共识,以至于贾琏、贾府等人的丑陋行径没有进入过大观园,贾宝玉所讨厌的男性人物也没有来大观园活动。
其次,大观园是干净的女儿国。“佳园结构类天成”“天上人间诸景备”,大观园确是中国园林艺术的结晶,但只是在贾宝玉与诸钗进驻之后,这些旖旎风光才注入了“儿女真情”的青春生命,园因人活,人因园安。女儿们都在园中找到只属于她们自己的独立空间。像黛玉之于“龙吟细细,凤尾森森”“比别处更沉幽静”的潇湘馆;“冷美人”宝钗之于“雪洞一般”的蘅芜苑;“素喜阔朗”的探春之于梧桐芭蕉下的秋爽斋;“心如槁木”的李纨之于黄泥茅屋、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的”稻香村等,人与环境高度和谐。生活这里的“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她们或结社吟诗,如“偶结海棠社”“夜拟菊花诗”“讽和螃蟹咏”“争联即景诗”等;或聚游欢宴,如“两宴大观园、三宣牙牌令”“茶品梅花雪”“雅制春灯谜”等。贾宝玉以男子而成为大观园的“诸艳之冠”,因为他是个女儿崇拜者:“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贾府诸男的种种劣迹恶行,从兴家立业、光宗耀祖的角度看是一代不如一代,连下人焦大都为地下的祖宗抱愧:“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由于贾宝玉在家中所处的特殊位置,也由于百般呵护着他的贾母的权威,他可以部分摆脱他作为家族主要继承人的身份所要求他的一切规范和责任,在一定程度上率真任性。但贾府仍然是一个现实环境,具有当时男性贵族社会所具有一切堕落和腐化,宝玉不可能在其中率性保真,自由发展。没有大观园,他如何能摆脱这污浊的男性社会而生活于女儿之中?所以“宝玉自进花园以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正是在大观园,宝、黛的爱情萌生滋长,潇湘馆的竹影和怡红院的月色,沁芳桥畔“妙词通妙语”和梨香院里“艳曲警芳心”,都渲染、烘托、深化了宝、黛相互爱慕的情愫与心曲。贾宝玉情而不淫,女儿国也只会有爱而不能有任何与淫欲有关的行为,余英时指出:“原则上曹雪芹在大观园中是只写情而不写淫的,而且他把外面世界的淫秽渲染得特别淋漓尽致,便正是为了和园内净化的情感生活做一个鲜明的对照。”比如第三十一回写到宝玉和晴雯一起洗澡,易引读者联想,但晴雯临终时由灯姑娘在一边作证,使宝、晴二人的清白得到保持。引起抄检大观园的绣春囊虽是司棋与潘又安所落,但第七十二回已说明此二人为鸳鸯冲散,好事并未成双。淫欲之事不可能在大观园发生,否则它就没有理由存在。“顽石”本来是要来人间寻乐的,如果只为他安排贾府这样一个腐败恶劣的生活环境,以宝玉的情性志愿,这一段红尘生涯只能是无聊、厌恶和苦痛。因为有了大观园以及与大观园联系在一起的女儿的存在,生活才有可能是值得的,人生才有它的可爱。
最后,大观园与贾宝玉等人共命运。大观园是女儿国,但谁能一辈子永远是女儿?“春风桃李结子完”,即使没有什么意外,女儿国也总得破灭。何况大观园是贾府的私家园林,不但它本身就建在贾府的旧宅基上,它的“花柳繁华”也以贾府的权势气焰为条件。大观园之外的现实世界始终在腐蚀败坏着它,在末世繁华的贾府,大观园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真正的超尘脱俗、独立存在。入驻大观园后发生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黛玉葬花,《葬花词》有云:“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余英时如此分析黛玉心理:“黛玉的意思很明显,大观园里面是干净的,但是出了园子就是脏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园子里,让它们日久随土而化,这才能永远保持清洁。”“花既象征园中的人物,那么人物若想保持干净、纯洁,唯一的途径便是永驻理想之域而不到外面的现实世界中去。”此说可以证之庚辰本第十八回的批语:“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许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冢。”《葬花词》暗示了大观园的最后的结局,也是对贾宝玉人生之旅的提示:质本洁来还洁去,他还要回到他的来处。黛玉葬花是一个不祥的预示,理想国一开始就是脆弱的。第十八回的元妃省亲是贾府最后一次辉煌,当日“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但“魇魔法姐弟逢五鬼”“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三春美景终为凋零百花的秋冬所肃杀。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大观园逐步人去楼空,景象萧疏。宝玉悲吟“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重繁霜压纤梗”。他实在想不通“天地间竟这样无情的事”。抄检大观园时,贾探春就敏感到大观园与贾府“气数”的同一节奏:“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着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惜春也发出“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的决绝之言。甄府被抄后,贾母勉力寻欢:“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但就是这个精心准备的中秋赏月却出现了种种不祥之音,先是宁府的贾珍听到墙下有长叹之声,风尾森森,月色惨淡;后是荣府贾母等人虽尽力作乐却总是欢情难再。此时贾府尚未有明显破败的表象,中秋赏月闹不起来直接原因,是往日在这种场合营造气氛的姐妹们情绪低沉,除王熙凤、李纨因病缺席外,薛宝钗第二天就搬回自己家中;贾宝玉因晴雯病重而心思不振;林黛玉与史湘云宴席上竟没有任何言语,宴后却跑到凹晶馆寂寞联诗。这一切预示着抄检大观园后的贾府即将大故迭起:当年是晴雯病死、迎春出嫁、黛玉惊梦。次年二月,薛蟠打死人命被捉;十月中旬,宝、黛爱情悲剧已成定局;十一月,怡红院的海棠违季开花,众人议论纷纷;贾宝玉失玉,一日呆似一日;十二月元春病逝,贾府靠山已倒。第三年一月,四大家族之一的王子腾病死;贾宝玉因婚姻不如意而更加糊涂;林黛玉夭折。第四年秋冬之际探春远嫁。第五年,贾政被参;不久锦衣军查抄宁国府。第一〇一回,王熙凤到大观园看望即将远嫁的探春,“举步走了不远……只见黑油油的一个东西在后面伸着鼻子闻他呢,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凤姐吓得魂不附体”。快到秋爽斋时,又遇到秦可卿的阴魂,毛发悚然。第一〇二回记大观园“自贾妃薨后,也不修葺”。贾宝玉娶亲、林黛玉已死、史湘云回去、探春出嫁、李纨等移回旧所,园中寂寞,崇楼高阁、琼馆瑶台禽兽所有。尤氏到园中,“觉得凄凉满目,台榭依然,女墙一带都种作园地一般,心中怅然如有所失”。回到家中即发高烧,“谵语绵绵”。从此传出谣言:“晴雯做了园里的芙蓉花的神了,林姑娘死了半空里有音乐。必定他也是管什么花儿了。想这许多妖怪在园里,还了得!”贾珍、贾蓉跟着生病,谣言越传越多,贾赦不信,带了人进园,“果然阴气逼人”,只好请道士到园中作法事驱邪逐妖。第一〇八回,贾宝玉思念黛玉重回潇湘馆,满目凄凉,花木枯萎,彩色剥落,“我自病时出园住在后面,一连几个月不准我到这里,瞬息荒凉”。这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变异!可一旦理解了贾府与儿女们的命运,我们又怎会期望大观园会美景长在?终于出现了王熙凤见鬼、尤氏生病、宝玉闻哭这些异常现象。按曹雪芹原来的构思,显赫百年的荣宁二府就此沦为衰草枯杨,不再有复兴的希望。所以大观园的荒芜折射了贾府的衰败和儿女的死亡,分别为不同论者所强调的两条线索通过大观园被整合起来。
所以,大观园不但与红楼儿女的命运是如此配合,也与贾府的盛衰息息相关。周绍良指出:“全书是整个一个大观园的故事,顽石所记者大观园也,红楼所梦者,大观园也。兴建了大观园而全部故事铺开,大观园颓废了故事也就结束。”而它恰恰是曹雪芹的虚构,我们完全可以说,无论小说中的人事有多少是真实的、自传的成分,但大观园一旦在曹雪芹的心目中建立起来,所有那些“本事”“真事”都不可能实录到小说中,它们不再是现实经历过的人事,而是一个美的毁灭、理想的毁灭。所以二知道人认为:“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有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