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11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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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都”来眼底复心头》

“都”来眼底复心头《红楼梦》又名《石头记》,还有《风月宝鉴》《情僧录》《金陵十二钗》等。之所以以《红楼梦》为名,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前有题记云:“曹子雪芹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就此而言,《红楼梦》的主题,当是贾府盛衰。《红楼梦》的抄本之一,是梦觉主人序本。在序中,梦觉主人说: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

“都”来眼底复心头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还有《风月宝鉴》《情僧录》《金陵十二钗》等。之所以以《红楼梦》为名,富察·明义《题红楼梦》诗二十首,前有题记云:“曹子雪芹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就此而言,《红楼梦》的主题,当是贾府盛衰。《红楼梦》的抄本之一,是梦觉主人序本。在序中,梦觉主人说:

辞传闺秀而涉于幻者,故是书以梦名也。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

“诗证香山”,冯其庸认为是指白居易所作《和梦游春诗一百韵并序》。此诗所写为“红楼富女”,其本事是元稹与莺莺的爱情故事。诗中有“到一红楼家,爱之看不足”“遥见窗下人,娉婷十五六”两句与《红楼梦》相关。“梦归蝴蝶”,不用说是指《齐物论》中“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真实与梦幻难以区分,人生的一切如过眼云烟,如梦似幻,而邯郸黄粱、南柯蚁穴等不一定是假。《红楼梦》确实写的是梦。脂批有云:“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又是梦,秦之家计长策又是梦,今作诗也是梦,一并风月宝鉴,亦从梦中所有,故曰红楼梦也。余今批评亦在梦中,特为梦中之人作此一大梦也。”点出这部书取名“红楼梦”与书中描述的许多梦有关。

《红楼梦》确是一部写梦的大书。据统计,全书共有三十二个梦,其中前八十回写了二十个梦。最长的梦是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整整写了一回书,计八千三百多字。最短的梦是第十三回贾宝玉梦中听见秦可卿死了,只有十余字。这里有性梦、情梦、白日梦、托梦、幻觉等。所有这些梦都各有其具体的、真实的内涵和效果。曹雪芹的梦幻意识源于其家族的败落,他在小说开篇即说:“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他所说的“梦幻”,就是其家由盛而败的过程。上面说过,由富贵而败落,几为人生之常态。在一般情况下,当事者均会以“人生一梦”打发过去。唐代的李源即有“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的名句,所述即是看透一切的悲凉和超脱。但曹雪芹显然不是这样,小说第一回就明白交代他的动机: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红楼梦》是写了梦,但这个梦是“石头”的身前身后之“事”。此“事”的结局是破灭、是梦幻。所以“梦”只是结果、只是最后。要解梦,还得回溯到身前身后的“事”。《红楼梦》是写“事”的小说,是在事过境迁之后对当年的记忆。所以,诗人永忠在《吊曹雪芹》中,就充分地肯定曹雪芹创作的记忆性:“都来眼底复尽头,辛苦才人用意搜。”当曹雪芹在黄叶村写作时,“贾宝玉”的身前身后事,“都”来到他的眼前与尽头。

中国文化是记忆的文化。文学记忆的特征之一,不在于重述既往史事,而在于将往事中的情境和心境以诗的方式予以重现或复苏。在穷困潦倒、寂寞萧条的日子里追怀既往繁华胜境,慨叹人世无常、世事如梦,是中国文人的“心灵积习”之一。北宋灭亡后,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追忆“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的当年,深深致慨于“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人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翻开一部中国文学史,其中有多少今昔感慨和梦幻记忆!但《红楼梦》又不是《梦华录》,小说开卷即云:“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痴人难解,味更难辨,可以肯定的是作者不只是闲话当年,追怀绮梦,而确有深意寓焉。如果我们不去追溯小说隐去的“真事”,是不是也可以解其深味呢?

鲁迅多次批评中国人的健忘症。1926年3月18日,政府镇压请愿学生,警察以步枪、木棍、刺刀驱赶殴打徒手奔突的学生,满街是枕藉的尸体、旗帜、号筒和传单。追悼会后,鲁迅写了《纪念刘和珍君》一文,长歌当哭之际,他更为忧惧的是血的悲剧会在平淡无奈的时间中消逝:“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逝,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时间在麻木着生命,时间因其遮蔽了罪恶和痛苦而令人憎恨。然而,死者已矣,苟活者有理由忘却死者:总得生活下去,不能永远处在悲剧震悸和沉哀之中,过去没有理由纠缠现在,干扰未来。但死者就白死了吗?创伤和苦难就如此了却了么?也许只有文艺记录着、镌刻下苦难和悲剧,提示着我们曾经有过的创伤和痛苦。有时,它还能截断时间的流程,让过去、让浸透了个体生命经验的过去永远留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中。文学的力量在于它保持着、继承着真实的个体经验,它就是记忆。《红楼梦》第八回《嘲顽石诗》有云:“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通过《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公子和红妆就不再是白骨,而是活跃的生命。

《红楼梦》的故事按贾宝玉下世为人到成人后离家出走的时序结构,“从头写起”,这是古小说典型的叙述方式。贾府的似海侯门,就是贾宝玉的生活世界,也是《红楼梦》故事的发生场所。贾宝玉的生活史、贾府的破败史都是在此相对不变的空间中完成的。虽然有一些疏漏,但小说的时间顺序是相当清楚的。周绍良曾编了一份《红楼梦系年》:第一回贾宝玉一岁,第一一五回到一二〇回都写的贾宝玉二十岁的事。这与周汝昌统计的前八十回共写了十五年是一致的。作者开篇即交代:“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般故事。”故事源于这块石头的痴迷,当他想到人间来寻求快乐时,仙人们本已提醒:“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又乐极生悲,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当然贾宝玉的如梦生涯并非只是“乐极生悲”这一普遍原则的印证。他投身的是一个“膏粱锦绣”却又是末世豪华的贵族之家,“外面的架子虽未倒,内囊却也尽不上来了”。正像贾雨村看到的,“大门前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轩润之气”。时间消逝把这尚留的“峥嵘轩峻”“蓊蔚轩润”一齐扫荡干净,“破败死亡相继”,终于食尽鸟飞,独存白地。如果按周汝昌的说法,小说以九回为一单元,第一个九回写完第九年;第二个九回从秋天开始叙写第二个九年,正好写到第十二年的“年也不曾好生过”的忙碌情形,“元妃归省”是第十三年开端的元宵;从第三个九回到第六个九回,小说以三十六回的长篇叙写第十三年,每九回写一季,当除夕、元宵到来时,贾府也就走到了由盛而衰的转折点。是不是作者写作时也有这“九个单元”的设计是难以确定的,但从时间上分析它的结构,确能把握《红楼梦》的题旨。而且元宵节确实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第一个元宵是一个隐喻:英莲丢失、甄士隐开始醒悟到人生的虚幻;第十八回的元宵是一个垫铺:元妃归省,衰败中的贾府显示了最后的辉煌;第十五回的元宵是一个转折:此后虽也有欢声笑语,便更多是异兆悲音。在曹雪芹原来的构思中,贾府的总灭亡也是在元宵节。

显然,时间在小说中已经人情化了,它不仅是结构原则,也是生命存在的形式,是人生幻灭的本源。第五回有一支散曲《飞鸟各投林》,俞平伯仔细研究了前八十回的文本,根据他对各人命运的理解,判断《飞鸟各投林》中每句分结一人:

为官的家业凋尽——湘云

宝贵的金银散尽——宝钗

有恩的死里逃生——巧姐

无情的分明报应——妙玉

欠命的命已还——迎春

欠泪的泪已尽——黛玉

冤冤相报实非轻——可卿

分离聚合皆前定——探春

欲知命短问前生——元春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李纨

看破的遁入空门——惜春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凤姐

《好了歌》是小说的主题曲之一,种种由好到了的命运基本上表达了作者对人生命运的体认。俞平伯认为,《好了歌》是泛指一般人的,而《好了歌注》却专指贾氏一家,也可大体落实: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指宝玉之由富贵而贫贱)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指宝玉之由盛年而衰老)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似指宝玉续娶之事,如高鹗写黛玉死而宝钗嫁,旧时真本写宝钗死而湘云继。)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谁?旧时真本以为是湘云。)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谁?什么?)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谁?高鹗大概以为是薛蟠)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我以为是巧姐)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谁?什么?)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我以为是贾兰)

是不是这样分配尽可以讨论,但书中所有重要人物都趋向现状的反面则是肯定的。《飞鸟各投林》是由正而反,《好了歌注》更提示了由正到反是在时间中转变的:这是有许多标志时间的词:“当年”“曾”“今”“霜鬓”“昨日”“转眼”“日后”等,时间仿佛成了命运的主人。“三春过后诸芳尽”。真正的悲剧不是没有幸福没有欢乐,而是这种幸福、欢乐最终也转化为破灭和死寂,因为生活在时间之流中的个体生命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摆脱不了从“好”到“了”的逻辑。虽然高鹗的续作有“延世职”“沐皇恩”的情节,但仍然不能给人以安慰,“兰桂齐芳”不过是新一轮从好到了的开始。

什么是时间?这是一个抽象的问题,但对具体的生命而言,时间就是生命的消逝。岁月匆匆,生命苦短,如果现状是令人不堪的,那么时间流转就展示着希望。传统中国的时间观基本上是乐观的,《易经》上有“反复其道,七日来复”“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的说法,时间因其循环而启示着新生的可能,周而复始,否极泰来,给人以安慰和依赖。而在红楼世界中,时间的逻辑却是从“好”到“了”,是一切美好和有价值的东西的消亡而已,从而红楼时间是一个蠕蠕而来的可怕的东西。秦可卿死后托梦给王熙凤说:“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未来的阴影深刻地透入现在,实际上是死亡在逼迫着生命,所以不但未来可怕,仿佛握在手中的“现在”也极为不稳。“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流传,虽历百载,无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小说中一再出现“荣华易尽,须要退步抽身”之类不祥的话语。第五十四回庆元宵、第七十五、七十六回赏中秋,同样的美酒盛宴,相似的明月清风,而繁热凄凉,俨如冰炭两个世界。中秋朗月之下、桂香之中,无论贾母怎样带头起劲,众人如何努力追陪,可始终都是强颜欢笑。“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从第五十四回到第七十五回期间,贾府没有事实上明显的破败,而异兆悲音却如此强劲的逼近,因为时间不同了。《红楼梦》的开始与结局各有一个丧礼,第十三回是秦可卿的丧礼,其铺张靡费,简直像是喜事。第一一〇回是贾母的丧礼,这本来是贾府的头等大事,但因家败,贾府上下都是苟延残喘,丧礼自是乱糟糟,“闹得七颠八倒,不成事体”。混乱之中,连小毛贼都来光顾曾经那么望而生畏的贾府。可见由于死亡发生在不同时间,丧礼的气氛也有悲喜的不同。

贾宝玉总是更敏感一些。在大观园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后,黛玉的《葬花词》一下子唤醒了他的时间悲感:“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一旦体认到人生的时间性也即流逝性,贾宝玉便一再震惊于“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死亡是自然流程,在贾宝玉的心目中,女儿出嫁变成女人就是女儿的死亡。大观园每一个女儿出嫁,都是宝玉的痛苦:“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个好女儿……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他眼中所见,无非消逝;心中所想,尽是死亡。当“叔嫂逢五鬼”后与一僧一道再度相遇时,那道人发出一声长叹:“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

然而,贾宝玉当初是主动要来人间历劫的,他不甘一切向往和追求、一切美好的真实都被无情的时间否定。他在与薛宝钗结婚后没有长叹一声而接受事实,他仍然挚爱着林黛玉:“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林黛玉临死前说:“宝玉,宝玉,你好……”,表明她决不宽宥的态度。宝、黛爱情之感动人的,就是这“意难平”。不幸已经压倒了贾宝玉,但他没有屈服。夏志清认为:“曹雪芹表面上写了一个道教的或禅的喜剧,表现了人类在绝望和痛苦中的无希望的纷扰以用一个个人的解脱。但只是表面的,因为读者只能感觉到这小说中所描写的痛苦的真实比道家智慧的真实更深地激荡着他的存在。”这也是曹雪芹的写作动机。甲戌本《石头记》开卷有一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既然悲喜同幻、古今一梦,人生既无意义且又充满创伤,为什么还要红袖啼痕、情痴抱恨?一个真正解脱了的人不会怀念或怅恨他的过去,当曹雪芹“滴泪为墨,研血成字”以十年辛苦叙写往事时,固然有从红尘求解脱的意愿,却更强烈地表现出对繁荣的留恋、对悲剧的不甘、对另一种人生的希冀。这种难以自抑的困扰和折磨不但是曹雪芹没有真正“看破三春”的证明,也是对我们理解这部小说的重要提示。悲喜同幻又不是幻,人生如梦又不是梦。《红楼梦》不只充满着烦恼、痛苦、无常、死亡、可怕等,也深深寄寓着同情、关爱、热恋和痴迷。在无情中看到有情,在消逝中看到永恒,对于曹雪芹来说,这不是什么抽象的道理,而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不甘、不服——“到底意难平”。在繁华消尽的困境中,萦绕于曹雪芹心头脑际的,是那些女子的音容笑貌,他忘不了这些曾经朝夕相处、耳厮鬓磨的异样女子,他要把自己的真哀乐、真感受、真经历以如其本然的形式公诸读者,要以此重建与往日的情感生活的联系。

这是一个永久的矛盾和悲剧。张爱玲说得好:“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园。家中发生变故,已经是发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的世界里,而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仕途基业竟不堪一击,这样靠不住。看穿了之后的宝玉终于出家,履行从前对黛玉的看似靠不住的誓言。”所谓对黛玉的诺言,就是第三十回宝玉对黛玉说的:“你死了我做和尚。”这话在第三十一回,又对袭人说了一次。流逝不已的时间把悲剧带到生命之中,人们尽可抱怨、尽可惋惜却无可奈何,但总有人愿意停留在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之中,追忆既是要刻下当日的美好,也是拒绝时间的无情,文学如何才能截断时间之流把过去的美好呈现出来?曹雪芹的设计是以空间平衡时间,以空间叙事撑起时间构架,以记忆的力量复活曾经拥有的美好人生。

在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中,《红楼梦》的回目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时序提示,如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交代宝玉的来历;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介绍贾家的历史;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通过刘姥姥进府的次数反映贾府的盛衰;第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五十三回“荣国府元宵开夜宴”显现贾府的繁盛;第七十五回“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标志贾府的衰势;第一二〇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梦”与开头相应。第二种是空间意象,如第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云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院夜拟菊花题”、第一〇一回“大观园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签惊异兆”,等等。第三种是生活场景,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第三十九回“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问底”、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等。总结起来看,第一种时序提示的只有七回,第二种空间意象约二十七回,第三种生活场景约十七回。由此可见,作者并不希望读者有明确的时间感,他期待读者更多地沉浸于红楼庄严雅致的空间意象和诗意浓郁的生活场景之中。

时空不可分,时间顺序是靠空间叙述实现的,它们共同构成行为的坐标。但就一部小说而言,仍可有轻重主次之别。在总体性的时间构架中,《红楼梦》选取的主要是空间叙事。第六十二回湘云酒醉之后,“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瓣枕着”。在如此脱俗娇憨的画面面前,谁还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事实上,第二、第三种回目设计的效果就是模糊时间感。比如第三回“林黛玉抛父入京都”,就通过黛玉之眼细致地呈现出贾府的空间构造。“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个角门有人出入。”进入贾府之后,先是荣府的贾母住处;后到宁府见大舅贾赦;再返回荣府见二舅贾政,最后再到贾母处吃饭。这本来是一个完整的时间序列:“且说黛玉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外候了。……又行了半日,……”最后是“黛玉说:‘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但这中间的时间关系始终若隐若现,“那日”“久候了”“半日”“夜深”“一回”等都不是很清晰的概念。原因在于,无论是黛玉还是读者,在此过程中都集中注意力来“看”贾府的内部格局和设施,时间序列在此已经空间化了。类似的还有贾政巡视大观园、刘姥姥进贾府等,空间是精确的,时间则是模糊的。生活场景是小说中叙述最多的,欢乐的如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公子、小姐放聚饮博,主人、丫鬟抽签唱曲,至四更时分,酒坛已罄,才东歪西倒“黑甜一觉”。时间仿佛已经停止,座位顺序的安排却准确至极。其给予读者印象之深,先是俞平伯写了一篇《〈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图说》,考出十六个人的座位次序,后来周绍良发现俞文把探春的丫头翠墨漏了,于是再写一篇《图说》校正俞说。怡红欢宴,盛极难再,虽似芳菲满堂,却已婪尾余音,此后即清响寂寥。也正因此,这个夜晚便永为作者也为读者所宝贵,定格于红楼记忆之中。

最能代表《红楼梦》空间叙事的,是大观园的构想。余英时认为,曹雪芹是把大观园作为自己的理想环境塑造出来:“曹雪芹一方面全力创造了一个理想世界,在主观企图上,他是想要这个世界长驻人间。而另一方面,他又无情地写出了一个与此对比的现实世界。而现实世界的一切力量则不断地摧毁着这个理想的世界,直到它完全毁灭为止。”大观园与大观园之外的贾府世界的对立,既是小说基本的叙事结构,也是小说的立意之一。没有长驻不衰的理想世界,无情的时间当然要把大观园摧毁,但由于有了这个对立,时间的可怕受到这个空间性存在的阻遏,在美的时光消逝之后,我们因为拥有这个与美的时光紧紧联系的形象而在想象中再度拥有曾经有过的那一刻。时间的空间化是中国文学在消逝中表现永恒的基本方法。“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曲终人杳,深沉的音乐与奏乐之人虽然消逝了,但青山却巍然依旧,永远可以让我们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生命如急管繁弦,越是美好的越是短促无凭,文字不能把抓握时间,但它可以呈现出与时光联系在一起的形象、画面、场景、意境,唤起与过去同样的感受与情绪。

如果刻意营构的空间意象也不可能阻遏流逝的悲感,那无常的恐惧该是多么沉重!小说记述过三个人的生日。第六十二回是宝玉的生日,“花团锦簇,挤了一厅的人”,白天喝完了,晚上还有群芳夜宴。第八十五回黛玉过生日,适逢贾政升为郎中,合府高兴,贾母专为她摆了四桌酒席,但因此时贾母已实际否决了宝、黛的爱情,所以气氛并不畅快,“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第一〇八回宝钗过生日,此时抄家刚过,只能勉强凑了两桌,酒席沉闷冷落得很,贾宝玉因想念黛玉,眼泪差不多要掉下来。如果说三次生日排列起来已是一种时间顺序的话,那么有时即使是一个场景,也渗透着时间的压力。第七十六回凹晶馆黛玉与湘云联诗,“只见了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但在这良宵美景中,两个少女却孤独伤怀,感觉到一种好景不长、幻灭将至的凄清,终于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绝妙厉辞,时间以它的无情改变着空间的一切,红楼追忆只能是对消逝的无可奈何,它诱导我们的也只能是对消逝的一切的记忆。

综上,“大旨谈情”的红楼梦忆包含了痛恨、怀念、畅想、记忆四种情感动力,它们实际上也构成《红楼梦》的意义结构。在莎士比亚笔下哈姆雷特(Hamlet)临终时对他的朋友说:“现在你就慢一点去自己寻舒服,忍痛留在这上冷酷的世界上留口气,讲我的故事。”曹雪芹不是受谁的委托而是被自己梦幻般的经历驱动着要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讲述一个热情的、温暖的最终却又是冰冷的故事,他不会希望世界都像大观园那样,但他接受不了把一切美好的希望都泯灭的现世人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锦瑟》)“此情”有恨、有爱、有向往、有回忆。“恨无常”的结晶是把贾府的兴衰写成真正的人世的普遍命运;“俺只念木石前盟”的原因是古中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爱情悲剧;大观园作为人间的“天上”成为青春生命的欢乐和美好的舞台;对身前身后世的全力追忆拯救了逝去的华年。《红楼梦》当然是悲剧,但它总是回荡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深情和对往日不能自已的留恋与怀念。“云空未必空”,曹雪芹没有真正看破世情,弃绝人间,《红楼梦》的人生观属于“可爱的悲剧”。尽管那些“异样女子”终归死寂,宝黛爱情则是水月镜花,但《红楼梦》仍然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生命不因死亡而无价值,爱情不因悲剧而失魅力,《红楼梦》启示着人生意义的内在矛盾和多声复义,永远感动着无情世界中有情的人们。“恰便是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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