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和狗国

狗和狗国

人与狗

人与各种动物，要算狗是最亲切的了。在中国，人们往往把自己宠爱的小儿叫做“小犬”（《史记·司马相如传》：“少时好读书，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注：“爱而字之也”）。在西洋，至今妇女们还牵着巴儿狗一同玩耍呢。为什么人狗的关系会如此密切，说来话长。

在原始的野蛮社会里，当然是个人兽相斗的世界。野“狗”当然免不了也是“人”的敌人。“狗”是动物中很聪明伶俐的，会爬树，也会游泳，猎食本领一等，不由得使“人”们羡慕起来。至于“人”呢，人的气力虽不大，比不得狮子老虎；可是他那双手会拿棒来打，会拿石子来掷，独有“狗”因为玲珑奔得快，“人”们是不大容易猎到手的。而野“人”们打猎来饱腹后，总有多少吃剩的残餐——残骨碎肉之类，常常变成了野“狗”们不劳而获的食品，等到猎人走后，它们就得大嚼而特嚼了。“人”们没有吃“狗”肉的习惯，而且狗肉腥而不甜，也不大合人胃口，所以后来人们见了“狗”也不去打它，毫无敌意，渐渐的“狗”对于“人”不怕了，又觉得跟在“人”的后面有不劳而获的便宜，索性常常跟在“人”一起，从此“人”“狗”便结成了很好的朋友。

到后来，“人”“狗”的关系愈形亲切，“狗”为了望“人”猎食成功使自己可得分润起见，便自告奋勇地帮忙助人追逐要猎的目的物，于是“人”们知道“狗”能对己帮助，也就更乐与它来往。最后“人”觉得“狗”的有用，索性把它拿回家来，养在家里，从此野兽便成为家畜，野狗便成家狗了。再进一步，“狗”因与“人”关系的亲切，渐渐兽性脱去而“人”化，竟能出心出力的为着它主人，竟能牺牲自己而为主人拼命，这是“人”训练“狗”的成功处。可是近来有些“人”不免有些“狗”化，那未免太自暴自弃了。

“狗”对于“人”的服务，除了打猎外，普通还要看门，竟然也有同猫一样，会捉老鼠的，不信，听我来讲一只“狗”的故事吧！《吕氏春秋》（秦相吕不韦集宾客所作）的《士容论》说，齐国有个人会相“狗”的，邻人请他要购买一只会捉老鼠的狗，隔了一年买到了，可是邻人养了几年，竟从没有捉到过一只老鼠，因此去责问那个相“狗”者，相“狗”的说：“这是一等的好狗呀！他的志向在獐、麋、豕、鹿，不在这小老鼠，假使要它捉老鼠的话，只要把它的脚拘起来就得了。”邻人把这狗的后脚拘了，果然会捉老鼠了。这只故事若不是有意的胡说，那么狗的确曾有人用来捉过老鼠的。只是狗在晚上眼光不好，如果好的话，在山野能捉小兔，一定也会在房里捉小鼠的。

狗的崇拜

我国的南方民族对于狗是很崇拜的，这是事实，我们也不必讳言。苗民、猺民在深山的石窟里，往往凿成了一个石狗，放在里面，当他神道那样供奉着，每年的六月初二，苗民们就有很丰盛的鱼肉来祭祀他。据他们自己说，他们的祖先便是这只狗，名叫盘瓠，而且他们所戴的笠帽上也装有两只耳朵，据说装来也是为要像他们的祖先。浙江福建的畬民，也有很隆重的典礼来祭祀盘瓠的，差不多每姓都刻有一头“龙犬”的像，遇有婚丧喜事，也须挂龙犬的像在堂中，由大众围绕歌舞礼拜着。当祭祖的时候，还须挂出一套关于盘瓠故事的图像，祭者身穿道袍，手执一铃，口中念念有词的罗拜着。

据畬民说：“他们的祖先是龙犬——盘瓠，在上古的时代高辛王元后耳痛三年，后从耳中取出一虫，形状如蚕，育于盘中，忽而变成了一头龙犬，毫光显现，遍身锦绣。高辛王见了，大为欢喜，赐名龙期，号称盘瓠。那时犬戎入寇，国家异常危急，高辛王就下诏求贤，谓有能斩犬戎将军的头来献的，必把公主嫁给他。龙期便挺身而往敌国，衔了犬戎将军的头来报命，要求高辛王践他的前言。高辛王嫌其不类，颇有难色。龙期忽然作人声道：‘你将我放在金钟内，七天七夜，就可变成人。’到了第六天，公主怕他饿死，打开金钟一看，全身已都变成只人形，只留下一头没变。于是盘瓠着上大衣，公主戴了大头冠，结起婚了。盘瓠结婚后，便带了妻子入山居住，生下三男一女，大儿子姓盘，名叫自能，二儿子姓蓝，名叫光辉，三儿子姓雷，名叫巨佑，女婿姓钟，名叫智深。现在畬民里盘、蓝、雷、钟四姓，就是这样的来源。”

畬民们还有一曲《狗皇歌》唱得非常的悠扬：

当初出朝高辛王，出来游嬉看田场；皇后耳痛三年在，医出金虫三寸长；医出金虫三寸长，便置金盘拿来养；一日三时望领大，变成龙狗长二丈；变成龙狗长二丈，五色花斑生的好，皇帝圣旨叫金龙，收服藩王是侩人，爱讨皇帝女结亲；第三宫女生还愿，金钟内里去变身；金钟内里去变身，断定七日变成人；六日皇后开来看，奈是头未变成人；头是龙狗身是人，爱讨皇帝女结亲；皇帝圣旨话难改，开基篮雷盘祖宗。亲生三子甚端正，皇帝殿里去讨姓；大子盘张姓盘字，第二篮装便姓篮；第三小子正一岁，皇帝殿里拿名来；雷公云头响得好，纸笔记来便姓雷。当初出朝在广东，亲生三子在一宫，招得军丁为其妇，女婿名字身姓钟。

这样的传说，在《后汉书·南蛮传》和干宝《搜神记》等书，早已有记载，只是三子姓盘、蓝、雷和女婿姓钟的说法，是不见于古书的，当是畬民们自己添装出来的了。至于高辛王元后耳中取出蚕的说法，则见之于《魏略》和《三才图会》，不过《魏略》和《三才图会》都说是高辛氏的老妇，没有说元后的。

不但苗民、猺民、畬民等有崇拜狗的传统和祭祀，至今南方一带的民间传说，也有说我们的祖先是一个老妇和一头黄狗生下来的。

为什么南方民族要崇拜狗呢？有人说这事出于图腾（Totem）崇拜。原始民族固然有崇拜动植物图腾的，美洲土人都祭祀着熊、狼、龟、蛇等动物或植物，刻画在华表上，插在屋外叫图腾。但是我们疑心这不是什么图腾的崇拜，这是出于民间传说的演变而来。古代民间传说的总集《山海经》里，曾有下列的一段记载：

其（西王母）东有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有一女子，方跪进籲食，……

很明显的，“犬封”就是“犬戎”的转音，所谓“状如犬”，以为犬戎是犬的后代，这是出于名词字意的附会。这样误传，在民间传说里很普通的，而晋代郭璞《山海经》的注，他以为盘瓠的故事就是这“犬戎”的传说，那么“盘瓠”的传说或许是犬戎传说的演变吧！

关于狗国

狗不但为人们所崇拜，据说狗也有狗国呢。狗国在哪里？据《逸周书》（据说是孔子删《书经》之余）里的《王会》篇上说，狗国在昆仑山的正西。据《淮南子》（汉代的淮南王所作）里的《地形》篇说，是在建木（据说是天下的中心）的东方，据《广博物志》（明代董斯张所作）说，“南海去会稽三千里，有狗国”。据《五代史》说，狗国在北方的室韦国（室韦是契丹的别种，在今蒙古东黑龙江北境）。

狗国的情况怎样呢？据《五代史》说，“狗国的人，人身狗首，毛很长，不穿衣服，力气很大，能和猛兽搏斗，说话同狗吠一般；可是这里的女子，却没有一点儿狗的样子，能说中国语，生男为狗，生女为人，男的穴居生食，女的吃熟食。中国人曾有到这国家的，女子们很哀怜他，教他逃回来，给他肉筋十余根，教他每走十多里丢下一根肉筋，狗男子只要看见他家里的东西必须衔回去，他把肉筋一根根的衔回去，就没法追到，才得逃回中国。”据《南史》的《扶桑传》说，“天监六年，有晋安人渡海，给风飘到了一个岛上，这岛上，女的像中国人而言语不能懂得。男的也是人身而狗头，声如狗吠，吃的是小豆，穿的是布，筑土为墙。”

他们对于狗国说这样的凿凿有据，好像真的一样，而且又见之正史。但我们由情理来推测，这样的狗国是不可能有的，一定也是出于传说的演变。郭璞的《玄中记》说，盘瓠到会稽东南二万一千里，封在海中，地方三十里，生男为狗，生女为没人，封为狗民国。那么，狗国的传说，或许也是和盘瓠传说同样的来源了。

（原刊《知识与趣味》1939年第1卷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