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老爷

城隍老爷

城隍老爷在我国到处都有。而且香火很盛，非常热闹，在我们中国人的心里，已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迷信。前几年广西省政府要毁掉桂林的城隍庙，下令叫军人前去执行，哪知许多高级的军官不敢亲自去干，推给下属去做，最后推到排长身上，排长无再推，于是又焚香祷告，禀明苦衷，然后才敢拆毁（见胡适主编《独立评论》一四六号）。可知城隍老爷威灵广大，就是军人也得买他三分账。民间对于城隍老爷的崇拜，到处可见，就拿上海而论，过去南市城隍庙香火的隆重，游人热闹，任何地方都比不上。自从南市沦陷，有人在这租界里造一个邑庙市场，拿城隍老爷出来做招牌，据说城隍老爷虽然避难到租界，依然不减当年风光。

其实，人们对于城隍老爷的迷信，自古已然。“城隍老爷”这称号的出现，虽则在南北朝之世，可是像城隍老爷那样的东西，至少几千年就有了。我们现在所谓“城隍”“土地”古人并不叫做“城隍”“土地”，古人把他叫做“社”，或者就称为“土”，也或称为“后土”。我们中国，自从殷代以来，就有国家的组织（一切古史传说，我们为审慎计，不敢相信）。国家既有国王来统制一切，于是在天上的神国里也产生了个统制整个宇宙的上帝，地下的神国里也产生了个统制地下的“后土之神”。后土之神既然是统制地下的一切的神道，人住在地下，当然对于这后土之神得要敬崇些，一切也得恳求他。所以在殷商时代，对于这个“土”神（即社）常常不断的祭祀，天旱了求雨，种田求年成好，除向上帝祈求外，也还向他祈求的。到春秋战国的时代，天上有日食、月食，或者地下有水灾，或是国王即位，出兵打仗，以及各色各种的事都得先去祭他。每逢一定的节令，还得仰神赛会，做出种种娱神的玩意儿出来，在那天不论男女都去看热闹，变成了民众们集会作乐的日子，就是君王，有时也耐不住，不免要前去观光以下呢。这算是人们靠神的福了！古代的“社”神，只用一块“石”或一块“土”来代表的，并没什么塑像。而且只要安置在森林里而受人祭祀。社神比不得上帝，是有地方性的，古代往往拿国来做区分，在国家刚刚受封建立的时候，马上就建立起一个社神来，等到国家亡了，国王被杀了，这“社”神和他的同伴“稷”神，也同样的被废弃了。原来神国的领袖还是和人国的领袖相依为命的，所以古人会把“社稷”二字来代替“国家”的名称。无疑的，这是封建社会的把戏。

自从都市慢慢的发展，变成了个上层阶级的会集之所，他们虽然不耕田地，社神还免不了要崇拜的。因这“社”神也托福，居住到城里来了，到南北朝以后人们便替他更名为“城隍”。“城隍”原是“城池”的意思（《说文》：“隍，城池也，有水曰池，无水曰隍”）。“城隍神”在南北朝时代还是民间的“俗号”（见《北齐书·慕容俨传》），后来慢慢就成为专名，再也不称社神，原来神是来由人作主的。到唐宋时代，各地城隍的名字都指定了，战国秦汉时人如春申君、纪信（汉高祖将）、灌婴都做起城隍老爷来了。还有像唐代的庞玉、宋代的苏缄，都死后马上被人附会到城隍老爷身上去的。唐宋以来，被人指定为城隍的，又各地不同了。

在唐代，为了求晴求雨，或求风调雨顺，或求御盗禳灾，都得由各州刺史做祭文来向城隍老爷祈祷。在唐代城隍老爷已有塑像，而且还有家属、庭院、寝殿等等，把他当作人一样看待。唐代还有把城隍像大官一样封爵位的，到宋代封爵的更多。元世祖建都北平，城筑成以后，便设立城隍庙。天历二年二月，皇后遣派内侍传旨，非但把城隍老爷封为“护国保宁祐圣”，城隍夫人也封为“护国保宁祐圣王妃”。城隍夫人的封号，要由皇后出来传旨，也算是女权运动吧！到明太祖得了天下，洪武二年也就大封其城隍老爷，北京是故都，太祖家乡是临濠，当时定为中都，南京是当时首都，这几处建都所在的城隍老爷都敕封为“王”。其余各府的城隍封公，各州的封侯，各县的封伯，城隍老爷的阶级制度，原来是明太祖替他们创立的呵！

城隍老爷如此为人崇祀，究竟神道如何呢？据说的是广大非凡，在唐朝年间，城隍老爷已执掌阴间官职，会差人到阳间来捉人。洪州地方有个司马的官，名叫王简易，一天得病，忽然梦见一鬼，手执符牒，说是“奉城隍神命来追王简易的”（见《太平广记》一二四第一条），城隍老爷非但会捉人，也会审官司呢。还有人说，元朝至正二十八年，有强盗杀了银千户及奴仆二人，捉到衙门里，久加考讯，不能得到正凶。县官没法，因此斋戒沐浴，到都城城隍庙去祈祷，晚上就住宿在庙里，夜间便闻得城隍老爷审判的声音，到明天再审，主犯就自己招出来了（见元韩从政《佑圣王灵应庙碑》）。那么审官司的情形怎样呢？据说同人间一般无二，有时也要考打小鬼（见《阅微草堂笔记》等书）。

在神话里，城隍是个保境安民的神道。据说，在唐代开元年间，黄河之神，要毁渭州城为河道，城隍想与黄河神开战，又恐怕打不过，因此穿了紫衣，戴了朱冠，去拜访刺史秀庄，求派二千人助战，后来果然得胜，水也退了（见《广异记》三〇三）。城隍不但能救水灾，也能救火灾（见《太平府志》页十五），其它各种各样神话不胜枚举。

城隍从古相传是穿紫衣的，不知是什么缘由。在民间神话里，城隍的职位是由上帝指派的。城隍也有因纳贿给上帝革职的呢。据说雍正七年，有谢某的，年仅二十岁，在城隍庙里读书，看见有贼在城隍老爷面前祈祷，说如果今夜偷物有获，必具三牲来献。明天那贼果然前来还愿，给谢某见了，便做了一篇责难的文章焚了，焚了之后给行路神上奏给东岳大帝，东岳大帝登时把这黑面有须的城隍革职。不到三天，谢某死了，庙中听到一片新城隍到任的呼喊声，因此把城隍改装成少年那样子（见袁枚《子不语》）。原来城隍老爷是听命于东岳大帝的。据说有夜宿城隍庙廊的，夜间闻得殿中鬼语道：“奉牒去拘那妇女，那妇因婆婆病重不肯死，念念固结，不能摄取奈何？”城隍答道：“此宜申奏东岳大帝，再行决定。”原来城隍一切事都得申奏东岳大帝才能执行。在古代，社神是保境安民的神道，城隍依然是个保境安民的神道，社神是受上帝节制的，城隍也是受东岳大帝节制的，大致说来，现在城隍还是和古代的社神一般无二。

这等根深蒂固的迷信经我们这样把它来踪去迹都找到了，试问还有相信的理由没有？李白《韦公德政碑》上说城隍是“淫昏之鬼，不载祀典”，陈致雍《请废淫祀状》也竭力斥城隍为淫祀（见《全唐文》八七四页）。古人敢如此说，近人反而不敢说，中国社会算是进步么？

（原刊《知识与趣味》1940年第2卷第3期）